紅樓夢(69)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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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上)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挂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這裏林黛玉還自立于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裏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擡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眼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入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麽樣?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麽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爲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雲`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爲他怎麽記了。」黛玉便令將架摘下來,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鈎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麽?」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曲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擡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淨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裏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閒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爲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爲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爲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顔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麽?」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裏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裏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裏。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裏答應著好些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麽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麽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麽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那裏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麽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麽想起來了。」說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麽?」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作,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麽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麽。當日我象鳳哥兒這麽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麽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麽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裏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爲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麽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衆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裏也撐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裏,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麽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裏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大家說著,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衆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裏坐了,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裏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衆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至,衆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傢夥來,替寶玉揀菜。(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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