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琴:苦難讓我凝視和關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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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哲琴和孩子們


從唱著《一個真實的故事》的歌手,到一個遊歷世界,在恆河邊上駐足的行者,再到一個致力於推進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和發展的使者,朱哲琴少了神秘,多了煙火氣息。

2006年9月,在雲南迪慶的一座經堂裡,一群穿著紅色喇嘛服的喇嘛中間,一位長髮姑娘正在指點喇嘛們誦經。喇嘛在姑娘面前很聽話。

當時,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的駐華代表馬和勵和太太正在迪慶開展一個手工業項目。他們也去了那座寺廟。馬和勵在餐廳裡和姑娘打了照面,知道她剛下飛機,應迪慶州州長齊扎拉的邀請而來。他向周圍人打聽姑娘是誰。是朱哲琴,Dadawa,一個音樂家。第二天,馬和勵和太太請朱哲琴喝茶。席間,朱哲琴講述了自己的恆河之旅。之後,馬和勵在電話裡邀請朱哲琴擔任UNDP的第二任親善大使(第一任大使是周迅)。朱哲琴拒絕了,說大使都是掛名的花瓶,不要這個名分。

UNDP不是第一個被朱哲琴拒絕代言的機構。「我不參加那些沒有實質行動的公益活動,我不需要這樣的虛榮。」直率的朱哲琴說,如果能讓自己做具體的事情,那麼可以擔任大使。馬和勵答應了。朱哲琴挑了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和發展,這個項目由「中國少數民族音樂保護與發展」和「中國少數民族手工藝保護與發展」兩部份構成,範圍覆蓋雲南、新疆、西藏、內蒙、青海、貴州6 個少數民族地區。朱哲琴的任期是兩年,薪資是1年1美元。

在UNDP的會議上經常出現這樣的場景——朱哲琴強硬地對那些官員說,我是一個說了要做的人,你不能耗著我,你們不做,我拉著你們都得做。如果用UNDP傳統的方法做事,就不要找我。每次和朱哲琴開會,官員們都笑作一團。2009年1月,項目正式啟動。啟動儀式在北京南池子大街菖蒲河公園裡的古老戲樓舉行。朱哲琴穿一身現代裁剪的白色旗袍,戴了一個黑色領結,辮子高高地梳起。她自比功夫熊貓,要從零開始做起。久未在媒體露面的朱哲琴,挨家去見核心媒體、網站,親自闡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朱哲琴把自己的朋友陳幼堅、蔡志忠、葉錦添等等都「燒」了起來。她要在五六月份舉辦一個少數民族手工藝論壇。她在籌劃一張跨國夢幻合作的雙CD,其中一張是原始素材的原聲,另一張是基於原生態音樂的再創作。她計劃邀請英國的彼得?加布裡埃爾、美國的昆西?瓊斯、日本的阪本龍一、中國的譚盾與何訓田等十幾位著名音樂家參與。

朱哲琴覺得時間很緊。「我是一個不會浪費別人時間的人,不會說半天然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不是我的風格,如果我開始做一件事,我一定會做好。」

下面的B=《外灘畫報》 Z= 朱哲琴

遊歷讓我改變了很多

B:其實愛滋病、環保之類的項目,涉及面比較小,容易做得紮實,而少數民族文化保護的涉及面特別廣。

Z:這個領域很新,在UNDP 中國,以前沒有人做過,但是真的應該有人去做。我是少數能夠勝任這個任務的人之一。世界上很多窮困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去過非洲15 個國家,親歷並目睹過貧窮戰亂的苦難。我這一生都在奇蹟裡面。

B:那時非洲旅遊路線還沒開通吧?

Z:我從開普敦去安哥拉的時候,開普敦當地最大的旅行社請我帶回和安哥拉有關的旅遊資料。坐飛機到安哥拉只要一小時,但開普敦導遊從沒去過安哥拉,因為安哥拉打了40 年的仗,因為安哥拉打了40 年的仗。開始是獨立戰爭,後來是內戰,一直在打仗。安哥拉是我非洲之行中唯一沒有開車的一站,因為安哥拉境內遍佈雷區。加拿大前外長和戴安娜王妃都曾為安哥拉設立了掃雷計劃。我去了安哥拉,也去了全世界愛滋病最嚴重的博茨瓦納。在博茨瓦納,整個城市的氣息都讓你覺得死亡那麼近。戰亂的時候,我去過尼泊爾、克甚米爾。可能是因為旅行,我對這個世界的苦難,有切膚的感受。苦難讓我凝視和關注這個世界。我和我的家人過得都很好。但是另外一間院子裡有人在生病,有人死去,每天有人挨餓,不能接受教育。我說你還沾沾自喜什麼?你無能!

B:你的自責也充滿了一種無力感。

Z:對,我當時在非洲就有兩個感覺。第一,上帝是不公平的。第二,我們所謂的文明,那麼強大,那麼先進,其實很無能。我們怎麼能允許我們的同類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

B:遊歷讓你變了。

Z:我從小是一個特別心高氣傲的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就算沒有其他人,我也能在自己的世界裡存在得很好。那時,我和這個世界的緣分不深。我的好朋友都說,你跟這個世界沒什麼關係。我說我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世界。那時候,我期待有一天外星人來地球,選一個地球人帶走。我一定說「我跟你走」。

B:真的是這樣嗎?

Z:是的。( 笑) 我有一個故事。1993 年中國新年我在上海,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突然發現有一個飛行物在天上盤旋。那情形很像是我讀過的那些關於天外來客的描述。我太激動了,拿起攝像機,就要衝到樓頂上去拍。我的朋友一定要保護我。搶了半天,由他去拍攝。我只好跟他說,如果外星人抓你,你一定把攝像機扔到牆角,保留證據。我還給氣象部門打了很多電話,他們都說沒有熱氣球或氣象監測器在同方位活動的信息,我以為我們監測到外星人的跡象了。但是,過了兩天,大家都說那是廣告熱氣球。哈哈。

以前我對朋友是無所謂的,對父母也是。我從小就不喜歡住在家裏。我的父母一直發愁,哎呀,這個孩子怎麼辦啊。但是他們知道我是關不住的,也不願意關我。後來,旅行讓我改變了很多,我對這個世界有感情了。可能是在恆河邊上的經歷,讓我想到自己應該為世界做一點事情,因為我得到了太多,而生命很渺小。

以前,我沒有想過參與社會,我的音樂經歷都是非常個人化的。2004 年我第一次去恆河。那天清晨,我坐著夜車,從另一個城市趕到瓦拉納西。然後乘船渡過恆河,來到恆河邊上的火葬場。有一個火葬師主動給我帶路。他可能很奇怪,這個孤身女孩,也搞不清是哪國人。一路上,特別髒,流湯滴水,四週全是原木。在火葬場的前面,有十幾個焚燒堆。走到一堆跟前,火葬師用燒火棒攪和一下,裡頭的屍體在火堆裡滾動了一下,就像烤乳豬一樣。我當時已經失控了,喊著:「他的手和腳呢?」——當然是全燒掉了。最後,只燒剩下一攤攤,一掃把就掃進了恆河。

B:生命之輕。

Z:對。我們已經習慣了慶祝生命的誕生,悼念生命的離去。生命在我們看來是很偉大的。但是在恆河邊,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本質。一個生命不論曾經多麼偉大,多麼富有,最後不論以什麼方式死亡,葬禮多麼隆重,最終不就是一把灰嗎?

我從沒經歷過那麼大的打擊。我不能繼續待在那兒,到達瓦拉納西當天中午就找車離開了。接下來7 天裡,沿著佛陀那條路一直走。我每天都胃疼,不能吃東西,吃進去就吐出來。那7 天裡,我忍受著胃疼和懷疑生命意義的雙重折磨, 沿著佛陀的路徑獨自前行。我懷疑生命的價值,那些原來以為的絕對的價值,都在恆河邊的那個早晨被摧毀了。生命的價值在哪兒?我們為什麼活著?

我記得我在菩提伽耶上佛學院的山坡(釋迦牟尼很早在這裡傳法)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捂著胃,無法直立行走。我的身體很敏感,一傷心,胃就疼;一哭,胃也疼,所以我很少哭,也不大會傷心。

回到德裡,下了火車,那天陽光燦爛,我突然覺得,生命從一個細胞開始衍生,最後就是一堆灰。那麼我們活著時的每分每秒,這些我們有緣做家人、伴侶和朋友、同事的人,那些我們活著所創造的,不就是生命的全部嗎?從那時起,我完全知道了,我這一輩子活著要幹什麼:第一,我要讓所有我愛的人快樂。第二,我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不只是拿。

B:你從東方到西方,復又回到東方,最終回到自己的母體文化中來。

Z:這些年,我越來越感覺到東方價值觀和對世界的認識,在我身上起了很深的影響。我們這代人,在青年時代都追逐過西方理論和西方先進的東西。但是經過10 年,在我身上慢慢沉澱下來的卻是對東方價值觀的回歸。所以我看電影《甘地傳》會那麼感動。我很幸運,這是我非常重要的10 年,遊歷世界幫助我覺悟了。

B:這10 年和你開始做音樂的時候比較,有什麼變化嗎?

Z:那時,我對自己非常苛刻。因為在自己不夠強大、不自信的時候,任何一次妥協、瞻前顧後,都很容易讓自己滑向一個深淵。我很保護自己的世界。現在,我有足夠的自信,我知道我自己是誰。我可以容納、融入別人的世界,但是我很清楚我的世界在哪兒。

喜歡和有創造性的人一起工作

B:聽說林夕也會參與這個項目。

Z:Unite 就是聯結的意思,UNDP的工作就是連接。在這個平台上,我只是一個引擎,當引擎發動後,我能聯結到很多地方。比如,我們如果做一個影像攝影展覽。我的朋友全在這條線上。翁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現在在北京前門23號主持。她在這個項目上義不容辭。

B:還有哪些知名人士會參與。項目?

Z:我們的項目logo 是Alan Chan(陳幼堅)設計的。昨天,馮海給我拍了照片。我跟馮海在印度拍片的時候,他讓我很感動。他說,你不要給我吃中飯,別給我吃得那麼飽,要吃就吃點水果,吃多犯困,我連困一會都不想,只想不停地拍。

董秀玉,前三聯書店社長,是我們的顧問。她在雲南已經做了一個手工業基地,拿到了一筆基金幫助。董先生說,離開三聯,她一點都不留戀,因為可以推廣手工業。

媒體方面,洪晃、胡一虎、劉長樂,都對這個項目投以熱情。洪晃那天一說到手工藝,就「燒」起來了。她說,任何時間你想來我家吃飯,就來敲門吧。我很開心。

可能我是一個怪人,我跟音樂界的人交流得少,和建築師、設計師、文學家、學者交往得比較多。錢文忠是我的好朋友。

B:錢文忠在這個項目裡能做什麼呢?

Z:我們和錢文忠合作,不一定要具體到哪一步,但是他是我們的support。比如我從印度回來,關於梵文的問題,我就給錢文忠打電話,讓他去錄音棚幫我錄幾段梵文。

B:你喜歡的人都是特別有個性的。

Z:我喜歡酷一點的人。他們有創造性,有自己獨立的人格,有獨立判斷力,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和葉錦添的關係很好。葉錦添第一次去西藏,是我帶他去的。那時,他剛完成《臥虎藏龍》的音樂,還沒有得奧斯卡獎。跟這樣的人一起工作、互相啟發,很過癮,很享受。所以我說,我喜歡挑戰,只有在這樣的工作過程中被挑戰,你才能往前走。從音樂人到使者

B:你的任期只有兩年,而這個課題非常龐大,兩年的時間夠嗎?

Z:不夠。我們不是做產業,但是我們可以帶一個頭,先引起各界的足夠重視,然後促成一些文化資源與產業合作的成功例子。目前,國內少數民族文化保護缺乏專業和有市場活力的高手參與。我希望在音樂和手工藝這兩個領域聯動一些優秀的人參與,做一兩個成功的案例,探討一些方法。

當年我們做《阿姐鼓》的時候,很多人覺得少數民族的東西不可能高檔,後來《阿姐鼓》成功了,就有很多人追隨。這次和做《阿姐鼓》的方向也不同,主體是少數民族文化。我們幫助他們種植,不是去摘果子。很多人是去摘果子的。比如有一種拿來主義,現在流行原生態音樂,他們就去少數民族那裏採樣,貼在自己的音樂裡。那樣他們的音樂顯得很酷。他們成功了,當地卻沒有受益。

B:UNDP 的項目會和區域政府密切合作,你們會怎麼磨合?

Z:在任何社會都是這樣,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情,但是跟政府的關係不好,或者完全沒有關係,事情是不可能做成的。除非你做得很個人化。

這個項目,UNDP 在每個區域都有幾百萬美元的投入。我們不拿一分錢。在這個大框架下,我們有一些空間。比如,區域政府想做一件事,要找有資源、合適的人去做,那麼我們可能就會去。只要他們給我們便利就夠了。比如,你告訴我誰吹蘆笙好,其他的事,我們會做的。

中國跟西方不一樣。在中國,說服了這些主要層面,很多事才能做。在西方,是要說服民眾。我的經驗和積累告訴我,應該把很多資源轉化成有效資源,而不是去排除它。我是有心理準備的。

B:如果項目成功,能影響多少人?

Z:我不在意具體的數字。實際上,哪怕這個項目讓一個人心生善念,都是造化。我想做一張雙CD,出一本攝影集,有一個和電視台的合作案子。在手工業方面,做一兩個論壇,形成品牌,在區域內做一兩個成功案例,設計一兩個成功的作品。

B:這個項目是你到目前為止的最大挑戰嗎?

Z:挑戰挺大的,因為這次不是獨立工作。以前,我在一個封閉的,或者是孤獨的狀態下,做得不錯。這些年,聽眾、媒體都對我很好,接受了我這樣一個怪人。在中國這個一窩蜂的社會裏,我這個從來不在這窩蜂裡面的人,居然還存活著。這是奇蹟。我的很多朋友都說我是一個例外。但是這個項目不同,把很多人連結起來才會成功,是一個挑戰。

來源:外灘畫報 作者:文/劉莉芳 圖/馮海 選稿:朱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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