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三十年代初期,画坛有四大画家之称,是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畬和陈少梅。齐、张、溥三人大家都很熟稔,在今天古画的拍卖市场也都是‘独占胜场’,但陈少梅确很陌生,考其缘由,他不能算得上文人画家,他待在天津较久,但论他成名之早与艺术成就之高,较诸其他三家毫不逊色,可惜他一九五四逝世,仅享年四十五岁,英年早逝,是画坛的一大损失。
我对陈少梅慕名素久,香港翰墨轩出版的名家翰墨,以介绍近代我国名家专集为主,诸如傅抱石,张大千、齐白石等均有专书,竟然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一连出版了陈少梅山水,人物、扇面与花鸟等三本专集,真是异数。其原因一则陈少梅夫人冯忠莲女士为他的学生,手上保留精品尚多,再则他的作品也大部分都留存大陆,启功先生少他二岁,私交甚笃,若于末落款的作品经他鉴定与品题。三本专集的出版,使我们对他的认知增添甚多资料。我对陈氏的钦慕也是渊源有自,金勤伯老师去世后的专辑有一幅牧牛图,即临摹陈氏手稿,极为逼真,勤伯师伯父金北楼先生之湖社,收陈少梅为关门弟子,为他取号昇湖,勤伯师大学卒业后北楼先生因办理二届全国美展奔波上海、日本等地,过分辛劳,在上海过世。勤伯师无法请益,花鸟受益姑母,山水人物应来自少梅先生,这是我的推断,虽无法认证,应是可靠的。
我和罗芳师事吴咏香,早年所知吴老师山水擅斧劈皴,因其于北京艺专卒业后,与陈隽甫相偕进入故宫研究班,毕业制作为夏珪‘谿山清远’,指导老师则为溥心畬,溥氏精研马夏。但从上吴师课程时老师给予的稿件,非溥老画风。今观陈少梅山水技法,与其稿作却多神似,其中关系所惜今天均无法求证,祇用以印证陈少梅氏对当时平津地区的学画者确有颇多影响,使我们这些再传弟子细读他的作品,真如觅得源头,分外亲切。
二、
陈少梅,名云彰,字少梅,父亲陈嘉言第五子。陈嘉言为光绪进士,曾任翰林编修,工诗文,擅画法,少梅先生十六岁即参加湖社画会,以摹古起家,旧京多珍藏,每借一件名作 临习数遍,加上自已的聪颖,二十岁左右便在画坛崭露头角,二十一岁作品参加比利时国际博览会获银牌奖,所以启功先生提到‘学画时望先生的作品,已如前辈名家’足证他成名之早。
董其昌倡‘南北分宗说’以后,有清三百年山水,习皆崇南眨北,马、夏、唐、仇等画风,仅偶见于雍乾画院,是故溥心畬一出,以马夏笔墨渗和披麻,直入唐寅堂奥,遂为时人敬重。四王面貌并非不佳,陈陈相因,易落旧套,且葬送了南宋迄明代浙派的发展途径。陈少梅早年师法郭熙,研究美术史的都能体会李、郭技法止于元末,明初画院作品中李、郭与马、夏技法融于一炉面目甚强,浙派的重视马、夏,李、郭画派竟因而失传有清一代,已属罕见,惊见少梅先生揉熟‘鹰爪树’,‘鬼面乱云’的山石皴法,山峰耸拔盘回,水源高远,一片北宋面貌,直惊异他能由临古中远师古人,在民国画人中真是异数。
他除专长李郭外,当时古画由珂罗版印行画册已大量应市,北京故宫博物院成立后,日人即前来商印藏品,南画大成一书,使故宫重要画作均能面世。少梅先生摹马远踏歌图、梁楷砍竹图,均直入宋人堂奥,所以他健拔劲锐的笔力,郁郁勃勃的造境,远师吴伟、张路浙派,近学唐寅、仇英,粗放率意到工致青绿,无不敛放自如。更难得是他能深得古人厚重高远的古逸情趣,不取浙派晚期的用笔颓放粗率,全图在笔墨和经营上,不见微细的缺失,足证他为人处世的严谨慎独。
三、
马夏风格在明初由于画院复兴,职业画家受帝室的重视,他们主张沿袭南宋画风,与元末之董、巨、李、郭并重,多少是略有不同的。
明初画院诸家再度师承马夏,但李郭的笔墨技法,多少兼熔并蓄地渗入其中,也可说对南宋过分探求‘一角’、‘半边’虚灵构图方式的谋种补救。浙派自戴进创始,他是浙江钱塘人,受父亲画法的影响,钱塘则属杭州,在当地能见到的南宋院体绘画风格的作品概率远胜于苏州地区的元四家风格,而戴进的作品中也可见到若干李郭的技法,所以严格来说,明初画院体和浙派的表达方式是颇多类似的。今天撰述美术史的特别提出浙派,首先是戴进贯彻了马夏挺拔雄健的笔法,而用纵长的斧劈技法取代了‘大斧劈’或‘拖泥带水皴’。
其次是继起的江夏人吴伟,将原本严谨的笔墨转为‘纵放’,画坛一时弥漫了此种‘即兴式’的颓放旋风,后人评述为‘用笔则雄健豪放,用墨则挥洒淋漓,其纵横自如、痛快排奡之趣,固有墨飞笔舞之妙,然以过事驰骋,难免剑抜弩张之弊,只图快意,毫无蕴藉含蓄之致。’当然,以这种方式表达的画家大都学养不高,所以士气少而作家气多,笔尖因速度过快而分叉,霸悍之气直扑眉宇。明人用笔之过分,如故宫传宋郭照得‘山庄高逸’,笔墨间流露的明人笔墨,证明了‘故宫名画三百种’一书中的宋画,实是件很好的‘明画。’明中期以前,晕染力强的纸张尚未流行,作画于绢地或不易吸墨的纸本上,在运墨时铺水使混成一片、和董、巨的画风是截然不同的。浙派自明嘉靖以后渐趋没落、代之而起的是所谓‘吴门画派’的明四大家。吴门画派分属习北宋迄南宋的‘院派’与越过南宋远承北宋初期董、巨画法的‘吴派’。院派用笔严谨,如唐寅的斧劈纵长,保留山岩石块的造型却增多层次的变化。而仇英深得北宋院画中青绿山水的奥秘,水墨外兼重彩的表达。溥心畬氏师承斧劈而兼擅披麻皴,受唐寅影响较多。
吴派的沈周自其祖父沈澄即与元四家之黄公望友好,富春山居图卷有沈周本,他的父亲沈恒与伯父沈贞都传承了董巨及元四家理念,由于沈周学生文徵明享大名,又能高寿,门生子弟人材辈出,故直至明末山水画坛全为吴派所有。吴派最后的大家为董其昌,倡导‘崇南贬北’,目习董巨的为南宗;南宗画家均文人,诗书画三绝成为重要的条件,唐仇的院派如仇英是职业画家,但他深受唐寅与文徵明的提携,画风高雅,为画坛接受,这是有明一代山水的嬗变。董其昌传授了清六大家王时敏等人,画人目马夏的技法为异端,今日故宫博物院藏画中康雍、干三朝院画画家如较早的焦秉贞,乾隆朝的金廷标等以人物擅长而为帝室服雾的画家们,他们遥承着院体画的风格,正统画家视马夏流派为洪水猛兽,所以得溥心畬一出,将中断多年的马夏画风再现,配合了诗书的造诸,成立了新文人画的面貌,在艺坛上留下不朽的地位。
四、
前面所述与陈少梅的艺术成就看似无关,却交代了除陈氏绘画成就发展的前因后果。溥心畬出生于一八九六年,而陈氏之一九○九较之晚了十三岁。一九二六年湖社成立,张大千赴北平,可能南张北溥于此时会面,少梅先生已为湖社骨干。一九三○年陈氏廿一岁获比利时建国百年纪念国际博览会‘银奖’,而溥氏首次个展也是同年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展出,所以二位画风类似而成名开始的时间相近,在当时画坛来说也是趣事。相异处是其一,心畬先生为恭亲王后裔,与溥伒、溥佐、溥金等知名画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王爷’的身份有甚崇高的地位。第二.溥氏在北京而少梅先生在天津长期课徒作画。所以他的名声与地位无法与心畬先生相比。最重要的当然是文学的造诣,当时画坛能享盛名而交往应酬的都是文人,齐白石的成就今天是为后人景仰,没有徐悲鸿、梅兰芳等知音扬名,时人仍以职业画家甚至匠人目之,这也就是陈少梅氏终其一生,平淡渡过的缘由。
认知溥心畬弘扬南宋技法而扬名国内,尤其在台湾、受溥氏影响及师承他的画人为数众多,我和罗芳师事吴咏香,上过溥老的课,也是他的学生,但没有摹过他的画稿,祇在讲堂上看他运笔和墨,边画边讲,严格说起来,祇是再传弟子 溥老虽精擅斧劈,不少作品以披麻皴画出巉岩危石,但在当时人心目中,溥氏为民国画人中惟一深稔马夏的权威。吴咏香早年是否师事溥氏,无法求证,所悉是在艺专毕业后入古画研究班,老师有齐白石等人,而溥氏则为指导教授,摹写唐寅,而毕业制作为夏珪‘谿山清远’,吴老师还特别将这幅作品慨惜,供我临摹。记得我和罗芳在省博物馆联展时,展出多幅斧劈皴法的作品,吴咏香老师已过世,邀陈隽甫老师莅场指导,特别向老师陈述,这是师承老师的成果,足以告慰老师多年教训。
等到苏富比等办理的大型拍卖会,展出多幅 少梅先生作品,方始知悉原来与溥老同时期还有这么一位重新擅扬李、郭、马、夏技法的大家,在当时画坛沿着四王路子蹒跚,使山水柔媢无力,陈少梅氏以挺健、坚实,灵动,轻快的运笔节奏感,高古端醇的人物造型 确能一洗时人耳目。他的书法也如铁划银钩,起笔收笔顿挫藏锋,有倪云林遗意,题句少,长幅题跋请他人为之。人物配景花木竹石不但安排妥贴,或以没骨,或用勾勒,情趣甚高。可惜他英年早逝,他怀着两个干馒头去向老母问安,遽然脑溢血倒下,仅享年四十五岁,但已存留了大量不朽作品,在中国美术发展史上应拥有相当的份量,是可以肯定的。
少梅先生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他的作品在台湾地区流传极少,故撰述中国近代美术史的学者甚少涉及。名家翰墨这三本专集的印行,苏富比拍卖市场也涌进不少作品,如同以走兽知名的刘奎龄,时人以职业画家目之,但他确是郎世宁以后精擅动物绘画的不世大家,在时下拍卖市场拥有极高的地位。锦绣出版社编辑中国百位巨匠有陈师曾和黄秋园等人,少梅先生之无法列入,实是遗憾,所将雄狮编印的‘中国美术辞典’中,言及他一九四九年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一九六一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陈少梅画选’,一九八三年湖南人民美术出版堂出版‘陈少梅画集’。附少梅先生作品数帧,供大家欣赏其杰出的成就。@
文章图片提供:艺文荟粹杂志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