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流亡路:1949外一章(中)

作者:王临冬

1949年,国权分隔的界线,战事频仍,风声鹤唳,王临冬自中国流亡至越南,再由越南到台湾。(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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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文)

脱逃的惊险

有用的物资、枪支全被他们选出的人替他们背上了,他们要想做的全做到了。一声恶令,要大家出发往回走,他们做急行军状,人人像飞奔,也吆喝着这些背物的人,快速的跟着他们走。

我想着那重重翻过的山路,看着他们要求快步的速度,心里想如跟着他们往回走,怕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这些没被抓出的人,本也就半残废了,全身都是伤痕斑斑,走起来也是一跛三歪的。

他们是全部胜利后的急行军,他们要的是那些有用的物资、枪支和那些能替他们背的人。渐渐的,他们对我们这些残废的人失去了注意力。我看一些军人和年长者,可能是胸有成竹——只有他们走走停停,如共军注意了,他们就唉声叹气的叫着伤处痛。

共军狠狠的咒骂一声:“残废该死的!”也就不再理睬了。

我们几个人就跟着他们学样,走走停停,我下意识的觉察到,他们一定故意在做些什么。

尖头部队渐远了,背着重物枪支的人也远了,紧跟着过来的是那挑着叮叮当当炊具的伙夫。我们群中一个男人低声告诉大家说:

“伙夫队过去就没什么危险了,希望大家振作精神,准备着往南跑,离这里不远就是越南边境了。”

听了他的话我们几个人相顾,心中暗自庆幸,不错,他们是有计划的脱逃,于是我们就全神贯注的跟踪着他们,寸步都不敢离开。

大伙儿穿过一片竹林,连滑下几处低坡,向着一条比较平坦的路,人人都飞奔了,谁都忘掉了身上的伤痛,精神的力量真是大于一切啊!

越向南跑,越见更多位飞奔着的人。原来很多人从很多方向在设法脱逃,此时我看到了小学时代的同学刘岐玉,我似不顾一切的上前问他:

“我们可以跟你一同跑吗?”

其实他双脚的脚趾都破得在出血,跑起来也是一跛一跛的,只是此时他是个熟面孔的男生,我们觉得有点依仗。我们几个人吃力的跑着,前面又出现了师范部的女同学陈寿仙,她边跑边哭成了泪人儿,见到我们又抽抽噎噎的说:

“我妹妹昨天已跑散了,今晨找遍被俘的人群,也没见到她,八成是死到山上了。”

她喘息着,哭得更大声了。她再接着说:

“我能往这边跑,是工友邵福祥搀着病了的白老师,师范部几个女生都跟着,共军骂我们想逃脱,赶着那几个女同学走了。我紧跟着白老师,才没往回走,但没走多远,白老师再也抬不起脚步了,他要邵福祥我两快跟着向南的人群跑,我们怎么也不肯,可是白老师愤怒的说:‘你们不走,我立即在地上撞死。’我们只好跑了!”

说到这里,她哭得几乎喘不过了气,边上的人催我们快跑,跑了才能活命噢!

为了走捷径,我们看到前面的人往横着的小河里跳去,一批接一批的人也跟着下水。走近了,我们几个人也先后跳下去,还算好,这小河的水深仅及上膝,我们都平安的过来了。

但没跑多远,小河一条又一条,第三条,水深到我们上腰了,可是没人敢迟疑的都往河里走,水底的沙石凹凸不平,水面被风吹得又动荡着些浪头,步步都有点身不能由己的感觉,一次次的因走不稳被催向下游一大段,更多少次都差点顺流而去。

小彩霞几次的惊叫令人心都发痛,但是在这个每人都自身难保的情形下,谁也帮助不了谁,内心是最痛苦了。不管多艰难、多危险,彩霞就是不肯丢掉她那背着的小背包,我回下头看着幼小的她,在水中载浮载沉的挣扎,我真想仰天大叫,上苍啊!我们究竟是遭的什么孽呀!

湿淋淋的又跑了一阵,看到了这个书写着蟹行文字的界牌,人人都瘫软得动不得了。有人在说,我们跑的这一段是三十五华里,我真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竟能做这么大的冲刺,求生是人们最大的本能,我深深体会到了。

我们大家都聚齐坐下时,看不到了程燕霞、张凤云,她们同是孤儿院的学生,她两是从冀县出来的学生中最后两名了,凤云看她不在了,伤心得哭了。她哭出了声,就惊动了那边一位瘫累倒地的妇女,她睁眼看看凤云,吃力的挪到我们的群中,抹着凤云说:

“姑娘,我看你这衣服的颜色,那个被水冲走的一定是你的同伴。”

听着她说被水冲的话,我们大家都吃一惊,那妇人又接着说:

“那女娃穿着件棕色大衣,两手抱着件棕色大衣。”

听她这一形容,凤云、彩霞都知道了九成是程燕霞,她两急得异口同声的问:“她还穿着、抱着那大衣吗?”

那妇人很慨叹的说:“过到河中间时,大家都看到她抱着那件大衣,摇晃的站不着,穿的那件已把她坠得前后倒,谁都叫着让她快丢掉,她就是不肯,大家话还没停着,看着她倒在水中随水而去,几个人试着抓,都没抓到她。”

那妇人无力的摸着凤云,无奈得眼中全是泪,我们也都红了眼睛垂下了头。那妇人又挪边上去了,她边动边狠狠说:“我们都遭孽哟!”

那妇人过去了,彩霞、凤云都低声的说:“燕霞很孤僻,她不多说话,很少有表情,昨晚我们都坐在地上,冻得抖成一团,她把大衣铺一件盖一件自己睡,我们拉一拉、靠一靠她,都被她拒绝了。”

没想到昨晚暖了她,今天却害了她。

一路上同伴们被形形色色苦难摧残、凋零,程燕霞又这样去了。

黄发碧眼人

边界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仍都是那些败了的兵、军眷和难民,学生这里好像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静定下来,全身到处都觉得在疼痛,一身破衣服又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偶有一阵风过,冷凉得全身都起鸡皮。前瞻茫茫、后顾茫茫里又带着恐惧,四周人的脸更是茫茫的无助,这感觉把个人像空悬得全没有了靠山,真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散乱着的人们,有的怯生生的想试着再往前移动,有的人在观星,有的人索性瘫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一会儿远远的地方卷起了黄色的尘土,像烟云一样的在地面上飞扬,在那如雾的黄烟里,隐隐现现着蠕动的物体,渐近了,可以看出是装载着军人的卡车。

看清楚了,心里倒是又吃一惊,莫非共军又坐着车来了,再定神,这个蟹行文字的牌子好像告诉我,那边不是中国了啊!这些军人头上戴的是钢盔,军衣上有棕色的花纹,他们的手中握着枪。

这载着军人的卡车一辆辆卷着黄烟驰过,最后两辆在我们正前方的这段路上停了下来,而且那车上的军人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越走近,他们的身子在我们的眼中像是放大了。这些人都是高大粗壮得成了我们视觉中的巨人,碧眼黄发,鼻子高得在脸上像隆起的高峰。他们咿咿呀呀又比又指的,发出些我们全不懂的声音,大家全都呆了。

不是他们那面容上还带点和蔼的善意,我们这些人真要吓得昏厥了。外国人我只是在图片和书本中看过,这样的真人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中那较棕色人的脸上还留着些黑胡子,手上也全是长长的黑毛,真像祖母故事中的妖魔鬼怪一样。我心中升起些童年时的恐惧,眼睛一点都不敢正视他们,还有心的躲闪着他们。

这些我看像怪物一样的人,一个个走近,分别到我们坐着的群中来了。看到妇女幼童,他们就弯腰拉起,比划着要大家往一块儿集中,他们轻声的唧咕,但谁也听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有照着他们的手势做。

有几个跟着丈夫的太太,两手紧紧的挽着丈夫不肯分离,但是他们还是勉强的把他们分开,这些太太们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有的人更哭叫,丈夫更是愕然。我们几个女生也被拉进这些妇孺队中。这些持枪的洋兵指挥着要我们往前边马路上走,我们心想这不知又将交什么厄运了。

走近他们的卡车,大家像被老鹰抓小鸡似的被他们抱起放到车上,最后意外的上来两位男士。原来他们一个是手中抱着孩子,一个是背上背着个孩子。那个被抱着的孩子,眼睛红肿得上下眼皮合成一条线,沙哑着声音还在哭,那被背着的孩子像是睡着了,但梦呓似的还在叫妈妈。

原来这两个人都不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是山上一战后捡到了这两个失散了父母的孩子。这两个大男人无限爱怜的抚慰着这两个孩子,看得真让人心酸。

轰的一声,车子发动了,车尾卷起了土烟,对那本相依着的夫妻又是一次无助的别离,谁都不知道这又是到哪里去,人人都是一脸恐惧的茫然,像是赴刑场。◇(待续)

——节录自《回首流亡路》/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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