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春曾经是一名中学教师,她住在与海南岛仅隔一道海峡的县城,离我的城市八十多公里。她在郊区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可当农民,让我羡慕得流口水。
那年暮秋又见燕南飞,来春忽然觉得该放下拿了多年的教鞭去尝试另一种活法。如愿以偿后,她迫不及待地奔向田野,养鸡、种果,顺带协助夫君打理酒坊。听说她学会了酿酒,熟人就探问,春姑你酿的什么酒呀?来春只顾往蒸饭机里舀着五粮酒料,头也不抬大大咧咧咧地回道:就是“来春酒”呗!泉水熬制,喝了春就回来了!嘻嘻。
一有空闲,她就开着小电驴嘀嘀嘀奔向郊外,拐过一条泥土路,路两边菜园的蔬菜都纷纷微敛叶子停止呼吸,为她的路过致敬。小电驴拖下的车辙越靠近鸡栏,她饲养的那些肥硕的大小公鸡母鸡就越激动,“咯咯咯、唧唧唧”地纷纷探头,拍打着翅膀和她这个老熟人打招呼。来春顾不上礼貌,嗤的一声停下车,径直走向水井旁,拿起水管狠狠冲洗庭院,接着随手扯过玉米袋子,抓几把玉米粒扔到网围的鸡栏里,给鸡们补充一下营养,算是还了它们热情打招呼的礼。然后,来春不再管它们,洗净双手,换下衣服穿上白大褂,戴上头罩口罩,套好手袖手套,武装完毕的她像花木兰将军一样迈入酒坊巡察她的酒事去了。随着她的忙碌,她的脚步似乎与酒缸里泛起的酒花轻轻哼起同一节拍。酿造间的糟米、酒勺、酒缸、蒸馏器……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欢快地喊起“报到”来。酒坊的空气中飘溢的酒味一下子更浓了。
来春给我寄过白酒。我有点莫名其妙,她居然成了我的粉丝读者,她也是会写文章的,好歹也是市级作协会员。她从微信群上读到龙鸣教授为我乡土新作写的序言,眼前一亮,陡然觉得那风格合她口味,就像她在服装超市逛了大半天,忽然遇上了颜色尺寸款式都对眼的裙子,而且听说设计师就在附近,她一下子来了兴趣就想认识认识。于是那天来春加我微信时说是文友介绍的。其实我们同一个微信群。不见她怎么互动,偶见她发一下自己发表作品的帖子。她是个忙人,忙着种果、养鸡、酿酒、卖酒。逢着季节来春也跑去帮姐姐果园摘橙子,五六十亩居然一个人摘了一个月。
来春忙得常像一阵风,有时去探望住在隔几条街远的老爸老妈,到了那里常常是放下手信十分钟就飞走。老妈急眼了,就在后面跟着骂:老是没空没空!县委书记都没你忙——丫头,你,你慢点开哟!
来春也给我寄过糟酒,详说了饮法用法,说活血、能降血压,这我相信;还说有美容效果呢,这,我也信,我姓名里就有容字,早就不缺这个,没理由不信吧。我想回礼,她总找借口来拒绝,声称不必要将人际关系搞得那么庸俗,非得来个对等交换。我说这不行的啊!她说她不排斥物质的享受,但更向往思想的深邃,精神的傲洁,情怀的诚挚!这番话让我有点脸红。怕我难堪,她说以后方便你可寄书,同时期待我再出大作,还忙里偷闲托出她的一些大致构思,弄得我有点惶恐,担心江郎才尽,辜负了朋友好意和自小编织的文学梦。
其实她也能写的,但目前的现实更得面对。近几年她夫君投资不当亏了不少。得还债,暂且放下笔。她希望打理好那块地,那是她修补生活缺憾的希望:还了债,建二层小楼,躲在面向田野的书房里,卷帘四望,晚风拂面,她呷一口花茶,端坐窗前悠闲写作……累了,还能憧憬不远处规划中的图书馆、少年宫、公园……它们即将在旷野拔地而起。这应该是她最初和最后的梦,这样的梦,迷幻斑斓而令人尊敬。
“在郊区有一块地,那真的很美好!”来春说。我似乎能听出这话里的得意。她是这块土地的劳动者,为土地的春意盎然、蓬勃抽穗而流汗而收获,她当然有得意的资格。或许,在这片她小时候疯跑疯闹、捉鱼爬树、恣意成长的土地上,她能迎来中年的蜕变,重觅儿时无忧光阴。
这样的一幕,也许会出现在多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农机车去田野施肥的老农,会碰到穿淡蓝色旗袍的来春。她打着碎花伞在田埂上蹲下来,探身摘一把红草莓。她莞尔一笑,那一地摇曳的绿叶似乎听到她在吟唱:诗债到春无处避,离愁因醉暂时销……
来春是平凡人,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凡。她晒得有点黑,整日为菜事为酒事为人间烟火气而忙个不亦乐乎,这已经不是她的业余爱好。她曾经是一名人民教师,但现在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到这片土地上。昔日的学生们仍然恭敬地称她李老师。
来春的城市离我不够二小时车程,我没有拜访过她,她也没有见过我。始于文,敬于品,止于礼的缘,这是人间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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