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台湾写实摄影泰斗许苍泽遗风

【台湾生命力 】捕捉消逝的灵光

“摄影也是一种生活,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比赛,只是让平凡的生活留下情趣,让逝去的岁月留下痕迹”许苍泽《拾穗杂志》1995.08
文╱徐诗婷 图片提供╱许正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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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苍泽年轻时的自拍照。

已故摄影大师许苍泽的一生及其家族的摄影故事,包括了长达一百年的相机发展史。许苍泽的写实摄影为早期台湾社会留下最真实的纪录,以及藉由摄影传递的人生哲学,就像耐人寻味的老照片,余韵不绝。

许苍泽的父亲许读是鹿港名医,1919年开始接触相机,根据许锦莺女士描述,其父许读当时主要为家族拍照,必须用黑布罩着人和相机拍照,使用的是玻璃底片。受父亲影响,许苍泽及兄长许苍祐、妹妹许锦莺在耳濡目染下,高中时期就陆陆续续学会拍照、冲洗相片。

1930年许苍泽出生于彰化县鹿港镇,年轻时受日本教育,台中一中毕业考结束后,即因病在家休养两年,其后与人合资开设电影院,电影广告车到乡下小镇绕来绕去宣传,他就跟着到处拍摄,从16岁拿起相机,一直到76岁过世,相机始终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相机不离身的虔诚纪录者

平时许苍泽的口袋里一定装着一台相机,其夫人许施秀香回忆,在鹿港,许苍泽每天至少出外拍两卷底片;如果到较远的地方,身上则背着数台大大小小的相机及10卷以上的底片。


许苍泽老先生出外拍照,许老太太帮忙背相机。

许苍泽擅长“街头即拍”(snap),这种拍摄方式需要很多体力。许正园医师形容父亲摄影神态“专注”,脚步放慢,时时观察周遭事物,他把相机拿在手上,这样走路时不会引人注意,远远看到某个适合拍摄的对象走过来,先看好角度,在三公尺之内的距离按下快门,他的作品很多是人物迎面而来的画面,但是对方并未察觉,而且人物动作流畅、表情自然。


许苍泽作品《行军鹅》。

许正园说,父亲拍照绝不会找人摆姿势,因为他要的就是撷取最精彩的那个时间点,“这是一种交会,跟被摄者的一种交会产生的灵感,这种街头即拍,纯粹是一个反应,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反应,这跟摆设出来的绝对不一样”。

许锦莺说,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她喜欢拍花、树等风景题材,哥哥笑她的作品是“沙龙派”(指静态的、唯美的),他常说自己是“写实派”。许正澄说,叔叔许苍泽用的镜头多是35釐米以下的广角镜头,人物要照那么大,必须近距离拍摄,“因为35釐米广角镜头的景深比较深,所以他几乎可以不必对焦,他手指一按下去,那都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他照的每一张都很近,如果那个人已经看你,那张照片就没有价值了”,许正澄笑说自己实在没有胆量这样做,所以他选择照风景。


许苍泽作品《卖粉圆》。


《日本Camera杂志》彩色部月例赛金牌奖作品《练瓦工厂》。

凝视许苍泽的作品,观者藉由摄影家的眼睛,慢慢进入照片中的时空背景,那具有移动感的人物似乎还没完成动作,栩栩如生。许正澄说,“叔叔跟我讲,你要照什么题材,要先去观察人家的习惯是怎么样”,意思是许苍泽拍摄的每一个目标,都是有计划的,不是今天随便走过去就照,“他都有他的构想,所以他的照片会很深入”。

35釐米写实就是许苍泽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东西。许正澄回忆,叔叔曾举例,早期鹿港很多巷子里,家庭主妇在清晨五、六点“起火炉”,烧一种炭用来煮饭,“他讲,比如你要照这个题材,你要先去观察那些人是怎样做这些动作,然后设定好你要用的镜头,不要带了好几个镜头,去了也不晓得用哪一个,在那里换来换去,换不出什么东西”。台湾现在已消失的行业,如“牵猪哥”、蚵仔车,许苍泽都曾用心捕捉这些场景,为历史的记忆留下影像。

许正澄比喻,“我常常有一种想法,你要出去打仗,要大张旗鼓带很多装备,而他不用,他好像武林高手,树枝拿起来就可以对决,不必刻意带什么东西出去”。

是摄影守则 也是人生守则

许正园医师回忆,“小时常跟着父亲出去拍照,当时还不懂得什么是摄影,只要有冰淇淋吃就好高兴……中学以后慢慢从长辈口中得知父亲在摄影界的地位……不过,我倒是很快探知父亲的大玻璃防潮箱内存放着宝物,其中一台徕卡M3是我最常借出来使用的”。


徕卡M3相机。


许苍泽收藏的相机。

许医师说,父亲和朋友谈摄影时侃侃而谈,但我们父子之间话题不多,或许父祖辈总有一股威严在,虽然如此,父亲不会限制我不可以做什么。“上大学后升学压力不再,父亲终于同意让我拥有第一部属于自己的相机,我开始真正踏入摄影的领域”。

初学摄影的许正园就跟着父亲在鹿港巷弄间穿梭,许正园笑说,“所以拍出来的风格跟父亲很类似,有些长辈看到,说如果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差,因为功力还是不一样”。许正园大学一、二年级常参加大专杯摄影比赛,他拿一些作品请父亲挑选,“他都很快翻一翻,我在旁边很紧张”、“最害怕的是自觉满意的作品竟然在他眼前待不了半秒钟”。

有些摄影守则是许苍泽偶尔随兴说出,他说“要拍出气势来”、“摄影是minus (减法)的艺术”,意即主题要明确且凸显,其他东西越少越好,初学者容易贪多;有些是许正园从父亲与人聊天时听到的,他说“要有主张”,许正园体悟“摄影者要建立自己的风格”。许正园说,“细细龃嚼这些话,我慢慢体会这些守则不仅适用于摄影,也适用于人生”。

“要有主张”,人生要有明确的目标;“摄影是减法的艺术”,要的太多,人生不一定完美;“换个角度拍”,遇到困难时换个角度、高度、或深度思考;“太清楚不是‘相’”,太斤斤计较,人生不一定幸福。

这是许医师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摄影纪念展分享的一段话,当时在场亲友都吓一跳,也很感动,他们印象中的许医师,从小就不太爱说话。

“太清楚不是相”的含意,许正澄解释,“其实一张照片基本就是要清楚,叔叔所谓不要太清楚,因为有些场景是千金难得的机会,有照到总比没照到好,意思就是,不要每张都讲求非常清楚、完美,有时候你根本掌握不到那个机会”。许正澄说,“人生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你想要人生完美,可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许正园医师拍下父亲许苍泽、母亲许施秀香休闲时运动的画面。

无悔坚持最真实的镜头

摄影家张照堂在“光影与脚步──台湾写实摄影发展报告”一文提到,1951年中国摄影学会成立,以郎静山为主的摄影家,讲求画意风格的沙龙摄影,强调摆置设计、相片上题字盖章的中国绘画手法。60年代初期,社会写实作品多被摒弃于台湾大型影赛之外,“常被贴上‘暴露现实、粗俗不雅’的标签,只因为它们直接锐利,不知美化。这些写实摄影家缺乏园地转而投向日本杂志Photo Art或Fuji、Nikkor摄影年赛的邀稿参赛,由于他们陆续入选得奖,建立起知名度与信心,也鼓励了更多人加入写实摄影的行列”。

许苍泽受日人木村伊兵卫“人间庶民接触记录”的作品影响,又经营戏院结识专营电影银幕与放映器材的张士贤,张是当时极力倡导社会写实的摄影家,他与徐清波、陈龙三、郑水、许苍泽组成Banana Club参赛,合资每月购买5本日本摄影杂志做研究。

1962年许苍泽获《日本Camera杂志》彩色部月例赛年度第一位奖暨优秀作家奖,是第一位获此奖的台湾人。这是持续一整年的评比,其家人回忆,许苍泽一个月拍一百多张彩色正片,选出三、四十张投稿,“黑袜子农妇”得到第一张月例赛金牌奖,大概到七月,他已经得到四次大奖,小奖也好几张,只有5月、10月没入选。


《黑袜子》得到第一张月例赛金牌奖。

许正园说,“比赛那段日子,其实不容易,那时候要去标会筹钱,因为底片很贵”,每月从日本寄明信片通知比赛结果,“他看到穿绿色衣服的人,心头都会跳一下…拼一年下去压力很大,得到年度赏以后,他不再积极参赛,因为他的能力已被肯定了”。

淡泊专注 摄影人生

许正园表示,父亲把摄影当作写日记,他没有刻意要当摄影家,也从来不以摄影家自居,摄影算他的兴趣,不算工作。“曾有人提议他做职业摄影家…他一辈子最拒绝的事就是成为职业摄影家…他说这个东西变成职业的话会失去业余的热情”。

文史工作者吴成伟说,许老师不在意名利,他认为摄影是个人的一种喜好,不是为了比赛,也不是为了得奖,“就是非常淡泊”,“让我更敬佩的是,他非常遵守所谓的摄影伦理和道德,…你所看到的作品都是正面、健康的一种乡土气息在里面,他不喜欢拍一些负面的,比如说很穷困、失魂落魄的时候,他赶紧去抓住这个镜头去博取人家对照片的赏析,他不喜欢这样”。

吴成伟回忆,在相片不普及的年代,许苍泽曾说“我照一个孩子,把相片送他,他看将来可能想拥有相机了,他会奋发向上,这样对社会道德有建设”;另一方面,藉由偷拍得到想要的东西,那是违背良心与良知的。

许苍泽提拔后进摄影家不遗余力,对于自己的摄影技术不会藏私,他的作品亦无偿提供历史学者、文史工作者使用,甚至将报章杂志的稿费、文化局的影像使用费捐赠,作家康原写道,“这样的精神典范值得大家尊敬”。

黄世芳是退休美术老师,其父为已故鹿港名书法家黄天素,曾和许苍泽是邻居,而黄世芳与许苍泽熟识、进而成为忘年之交,是从十几年前研究、收集古董相机开始。黄世芳说,他喜欢拆组古董相机,摸索过程中走了很多冤枉路,后来请教许苍泽,没想到其除了倾囊相授之外,还拿了许多日文相机杂志供他研究,使他收获很多。

60年来许苍泽累积了25万张底片,包括各式黑白、彩色正负片,过世之后,许正园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他将所有的底片集结成册,并为每一卷底片编号。翻开这些册子,左页贴有保存于塑胶套中的原始底片,并有拍摄日期、地点、天气、使用之相机、镜头、底片种类等记录;右页则是由底片条直接印出的照片,以利挑选。他另有一些记事本则更详尽的纪录着每一张照片拍摄时的光圈、快门等钜细靡遗资料。”


完善的底片档案保存。


完整的拍摄记录。


相机收藏档案簿。

许正澄表示,“他对这些东西的细心超乎我们的想像…以前我们知道他在做这些,因为一直是他自己在处理,等到他过世以后去整理他的东西,你才发现,他比你想像中的还伟大很多”,“叔叔展览过的作品就有三百多张,可以说是他里面的精华,在台湾你要找到一个摄影大师兼收藏相机的,几乎找不到第二人…而他两方面都有,这个就是很难”。

许正澄说,“我一直认为幸好有许医师啦,他对他父亲的作品和相机方面都了解得比我想像还要深刻”,虽然许医师不曾和父亲、堂兄一起收藏相机,“这次展览他写出每一台相机介绍,我发现他对这些东西也很深入的研究,不然他写不出来…我们也很庆幸,如果接的人不晓得怎么去处理这些相机,等于变成一堆废物”。

许苍泽之孙许翔,今年是大一新鲜人,孩提即看着父亲许正园拍照,他说,小时候不喜欢跟爷爷、爸爸出去,即使到风景区,拍些照片后又上车,停停走走,感觉总是在坐车,现在他发现,他也喜欢这么做。

许翔在小学四年级,第一次用数位相机拍杉林溪的青龙瀑布,“这张照片被阿公相中,之后就开始拍”,从此祖孙三代常一起讨论作品,许翔说,阿公挑片顶多说句“这张不错”,爸爸会说出他作品的优、缺点。


许苍泽作品《挽面》–摄于鹿港。


许正园作品《路》–摄于纽西兰。


许翔作品–摄于杉林溪。

许苍泽在生命最后八年罹癌,历经两次手术,2000年吴成伟提出办展构想,许苍泽说,“不如办祖孙四代联展更好”,于是集结家族中四代七人,从许苍泽之父许读,到许苍泽之孙许翔的摄影作品,自费出版《千禧影像回顾展》一书,许正园说,这本书是父亲唯一自己编的,对父亲而言意义重大。该书封底照片,是一个老人家牵着两个小孙子散步,许施秀香女士说,先生曾告诉她,这代表他父亲许读一路带着他们子孙走上摄影这条路的寓意。

摄影,是这个家族的共同记忆,也是共同语言,它巧妙的串起世代传承的精神与人生观,也延续着对这块土地与生命的热爱。


这张照片的寓意代表许苍泽之父许读一路带着他们子孙走上摄影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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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类学角度看许苍泽作品,科博馆助理研究员屈慧丽说,即使是人类学家,也很少在同一地持续60年记录资料,许苍泽提供了鹿港的变迁过程,可说是“摄影人类学家”。人类学注重以当地人的眼光看问题,探讨社会变迁与人类的关系,她认为,许苍泽的摄影里透露出这样的观点,似乎他不断在摸索、在关心、在观察这些社会议题,有些照片显现出环境污染的迹象,有的能说明当时女性的角色与心理。未来,屈慧丽可能收集其他地区的纪录,比较许苍泽的诠释方式与其他地区有何不同。

吴成伟表示,许苍泽的黑白照片非常值得珍惜,因为他反应当时的时代背景,在三○、四○年代这段时间,能够有照相机留下影像纪录的人不多,但是他能够这么随意的,用很自然的方式,不强求之下,留下最真实的历史影片。

他还说,许苍泽老师是从平凡中凸显他的不平凡,“我们不能忽略,他虽然是在偶然间按下快门,但是那一刹那间,他是经过很细腻的经营…他在按快门,不管是一百二十分之一秒,或是三十分之一秒,他都在瞬间里面就非常完美的构图,尤其我们用事实来证明,当我们看到他作品的时候,你会叹为观止”。@*(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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