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内签署的日期是1956年8月26日。
最亲爱的小东西:
我并不怀疑,明天手术后,我仍会活着,与你以及我们挚爱的女儿们同过许多岁月。然而,你是明白的,一切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没有人知道他将于何时被召返他所由来的地方。
设若一旦我不能再见你或与你同在,在精神上我将永久伴着你以及孩子们。我以任何一个人所可能付出的爱,爱你和她们,我同时相信爱将永妻于死后。
要记住并教导我们的孩子们,生命中确切的真谛--要品行端正,要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及于他人。生活不可过分奢侈,不要嫉妒别人,享受人间生活的舒适以及不以匮乏为忧。要谦和并全心致力于你选取的职业……在朦胧的泪水里,我无法读完下面的话。从这次后,我曾读过多少遍,可是最后的话总是变得模糊不清。
医生切除他的大部分左肺时,整整3小时的冗长时间他躺在手术台上,对我,它是3小时的炼狱辰光。最终,主治外科医生蒙克利夫上校走出手术室。我站立守侯着,盯望着他的脸色,紧张惊吓得无法开口。
“他会好起来的。”
我因此放下心来,心脏猛然地摇晃一下,医生把手搭上我肩头。
“现在——我好了。”我向他说道。
两位护士用轮床推出将军,向着房间走去,我跟着往前移动。他安静的面貌与遮及他下颚的床单同样惨白。
“我亲爱的,”我在极度痛苦中心想,“他们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事啊!”
3天过完,他们才允许我与他说话,我握住他的双手,热泪湿遍两颊。
“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哭?我会好起来的。”他说道。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我们又在等待检定化验结果,9月1日,我们终于知道了。
恶性癌!这个词的本身发出丑陋可怖的声音。生长在我丈夫胸脏里的,那个坏不堪言的东西是“恶性癌”。但是,医生已将它以及它周围的肺脏组织全部切除,现在它已死灭,它的凶邪实体被宣告终结。
感谢神,医生们找出它,割掉它,使它不能进而蔓延它致命的触须。
医生说新的肺脏组织还会长出来。假如十二个月内没有恶性癌的复现,我丈夫可能是没有问题的。“可能”,其所含有的不吉意味未免太清楚了。将军住在华德里医院三周。日渐康复之中。我只有断断续续地睡眠,日夜为梦魇所苦。
两个月以后我们返回台北,一直留到度过圣诞佳节。这年我们欢庆民航公司10周年纪念,将军为许多航程的老将,佩挂服务10年奖章,然后他感到疲累,无力分切庆祝蛋糕。
“你代我切蛋糕,”他轻声低语,“没有你,根本就没有民航公司。”
我懂得他的意思所在。他曾屡次告诉我,我是他战后重返中国的理由之一。他为中国战后恶劣的情况深感惊惶,因此留在中国筹组民航空中航线。
我含着泪水,分切那个大蛋糕。留心这事的客人们必感惊奇,他们没有听见他向我说的话。
他们无从知道突然袭上我心头的恐怖预感,有一天病魔要从我身边把他带走。他们也无从感受那份思潮的戮心之痛。失去他,即是失去我的一部分。没有他的日子将不复如往昔。挚爱的神,我心中默祷,不要让它发生吧。
1957年过年后不久,我们即归返梦洛,将军栽种他的园地。他偶事垂钓,多做休养,他从前的一些精力似又恢复。他秉有一贯的决心,戒绝香烟,只是间或吸两口那只用旧了的石南根烟斗。他每月赴医院做定期检查,一月又一月,结论都是没有疾病的征候。我每月急切地等待结果,深深地惧怕回答是死刑的判决。
4月的一个明朗的早晨,无意间偷听到的几句话,带给我无限的忧虑与无眠的长夜。——那是将军绝不知道的。
我正在厨房里,安静地站在靠窗的工作台前,仔细地阅看一份新食谱,我想试做一道海味秋葵羹。安娜与露青丝都在学校,房里房外都是静悄悄的。桃树林间有一只红胖的知更鸟吱喳鸣叫,和风吹来紫丁花夹杂着新刈青草的香味。
我听见一辆车子停下,刹时,将军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浪传来。他们进入花园,走近窗口时,我辨出那是诺伊州长:“当然可以信赖我。我定会做我能力所及的每件事,照顾安娜和女孩子,和我自己家里的人一样。”州长热诚地说道。
他们近窗口时,停下来,于是我听见将军打火机的咔嚓声。一会儿,我闻到板烟的味道。
“安娜有你想像不到的力量,”将军说,“她会知道如何料理她自己。但是我仍要有人照顾她,一个在她需要帮助时,可以让她依靠的人。”
男人们缓缓地向屋里走去,声调随着逐渐低沉下来。我茫然地凝望着花园里一片灿烂缤纷的色彩,想不出他们话里的意味。难道是将军计划一趟旅行,一趟远途旅行,因而约请州长,在他外出对照拂我吗?那又像是不可能的。自从他动手术后,他似乎尽可能地要我陪伴他,不会的,长途旅行他会带我同去。而且,一次过长的分离,看起来最近似乎也不会发生,他目前至少每月需赴医院检查一次。
那就剩下一件事:他已获知病情的恶化,而在我面前严守秘密。他快要死了。我用力撑在台子边,挣扎着想拚命压服自己。我听见他们走入前门。刹那间,他们就要来到的,我一定不可透露知晓的神态,那会令他受窘。我还必须等着。
他们穿过起居间,忽然爆发的欢快气氛万分逼真。他们充满热情地向我招呼。
“什么时候吃午饭,小东西?”将军问道,勿匆吻我的面颊。
“大约一小时以内,好吗?”
“好极啦。州长,你知道现在差不多是中午?尝点‘野火鸡’你认为太早吗?”他这是指他们两人都喜欢的特殊威士忌酒,一种从玉蜀黍及裸麦蒸馏而成的酒。
“将军,尝野火鸡不算太早。他们是提前出生的鸟!”州长也附和着,“安娜,你把那些高脚杯摆在哪里?”
“州长,你应当知道的——就在那个橱子里。来,我给你们拿点冰去。”
不知怎的,我也落入他们欢欢喜喜的情绪中。可是,他们刚才的话仍然萦绕着我。将军向我说过,他4月份的检查是没有病菌的迹象。难道为了不要让我着急,他在蒙骗我?不过假如他们又发现癌症的复现,他必然又要进行治疗,或者——我感到全身的颤栗——又动一次手术。
白天以及漫漫长夜在消逝中,将军不说什么。从八个月前动手术后,有关他的病情,我们谈得非常的少。他是不喜欢老想拂人心意的事,从来没有病态的心理,一向乐观。一月再一月,他动身赴医院向我吻别时,我俩之间有着不言而喻的理解。
“给我来电话,亲爱的。”
“我会的。”
然后,他走了,我一直紧张地等着他的电话,通知我一切没有问题。
那么他和诺伊州长的谈话又是什么意思?“安娜有你想像不到的力量。”他说过这话。然而,他未必不明白,给我力量与信心的就是他自己。只是因为他在我身边,支持我,保护我,我才会不畏惧。我的力量原出于他,失去了他,我的勇气会动摇单是失去他的思想便令我茫然若夫,而且惊惧万分。挚爱还要活一阵。
当我冷静下来时,我说道:“他们不能再施手术,再切除吗?”
他点着头:“可以的,但是他们认为弊多益少。”
他说话时的镇静好似在说:“他们认为今天有下雨的可能。”令我敬慕与爱意油然而生。面临这样一蹶不振的消息,他还像往常一样地平静与坚定。他的勇气与刚毅诚是至高无上的。他像是不会不光荣地杯有恐惧的情绪、并让它陪衬于他伟大力量之侧。我感觉脆弱,太女人气,我向来爱他至深,但,在他生命历程中悲伤的黄昏黯弱时期,我的爱意几近崇拜。
两月后,我们赴波士顿城著名的拉希医院,做精密的检查。将军对华德里军医朋友们有充分信任,而对新奥尔良医生,名震遐迩的癌症专家,网尔敦‧奥其勒,尤倚重为特殊私人朋友;但是拉希医院是另一救人们,过去与他并不熟识,可能更接近于提供他一个爽直而确切的回答——还能活多久?
他并未向我说明这点,但我是知道的。他的典型风格会使他要求整个实情。
至于我,我则是畏缩地藉以躲避实情,因为在我们知道以前,我仍能佯装,我丈夫的病不致恶化尚且会转好,他余下的短促人生犹在不定之中,他将不为可测知的癌菌蔓延进展所限制。
然而我非常明白,佯作不知也是没有用的。为了他的缘故,为他经常这样表现出自己的这种人,我们知道最坏的,才是最好的办法。
“认识你的敌人。”将军一向有此信念。
他无畏惧地面对当前奸诈的敌人,一如往昔他曾面对其他全体的。他必须得知它的力量,它的潜在力,以及战争可能的时限。
不错,他必须得知。而现在我们两人都宁愿早获答案:现在人间生命的道路上还给他剩多少年,或是多少月,或是多少星期?
甚至在如此重要的时候,将军尚匀出时间在纽约及华盛顿,为公务暂作勾留。我预拟数天后赴波士顿与他相晤。于是,我给他写信,其中的片断是:我至爱的:我不知如何向你说出,我爱你如许之深,因为我对你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仅你一人曾造成我整个的幸福,我将爱你至我死时。还溯我们结合的一日,我们的生命恰似两条溪水,互相汇流,流成一条江河。我们根深蒂固地愿偕白首,只为我们的爱不仅是表面上的美好,而是灵魂的真实,这是上苍可为明证的。亲爱的,我真情地,深深地、完整地爱你,一如你之爱我。亲爱的,我与你同为你的病痛受苦难……我无从思及没有你的来日,或没有你存在的生命——你一定要活下去!真实的爱绝不畏惧死亡,因为爱的主要责任是生命。亲爱的,请打败这场仗——以爱心、坚毅、信心与希望做为武器。人类最大敌人是恐惧与怀疑。亲爱的,我将不再恐惧与怀疑,因为你站在我的身旁。
历经许多梦幻的岁月,我们曾共同生活,共同珍爱;我们曾互相分享偷悦欢乐,我们也曾共同饮泣……啊,我至爱的。
愿望在来日,我要和你共度更多的喜乐以及苦难,一如往昔。
愿望我们的心灵常是坚强,我们的爱心纯真,我们将不畏怯。
有一天若是我年老,安娜与露青丝将陪伴我。没有孩子的家正如没有前途的爱,我极为感恩,为了我们享有两个女儿。她们自她们挚爱的双亲学会爱,我将关注,让她们纯良地,美丽地,并且自由地长大起来。
你不仅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挺身而出,为真理以及为你所信仰的事而战斗的人。唯其如此,我愈加珍爱你。我是最最幸福的,有你这样的人做我的丈夫,以及我孩子的父亲。你知道,我一向引你为骄傲,并尊崇你所代表的一切。
亲爱的,我要再三再四地告诉你:我以我的全心全力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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