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大”的故事

作者:吴小林

蒲公英开花了。绿油油是叶,黄橙橙的是花,它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草,蒙特利尔绿化好,到处是草坪绿茵,也到处都有蒲公英的身影。(Fotolia)

font print 人气: 533
【字号】    
   标签: tags: , ,

“眯大”,66届初中毕业生。他的名字,几乎从不被他的同学们使用,因为“眯大”这个绰号,比他的名字更能形像地勾勒出他的“差异化”特征:小而眯缝的眼睛,瘦而单薄的体格。

下乡插队时,我和他同室5年之久。 5年中,他是我们队里唯一比妇女工分低的男人。他不能胜任户外劳动。无论什么农活:挖沟、薅草、施肥、收割、打场,他一概无所适从,总是战战兢兢,动作迟缓。一把草、一块土,对他来说,都像是贵重的东西,生怕弄坏了它们。

“眯大”是初中生,公社知青办几次将他编入初中集体户,均被他们班的同学拒绝。最后,他被强行塞到我们3个“可教子女”组成的高中组里。理由是我们身强力壮,能挑所谓“革命重担”。

怀着顾怜弱者的愉悦和高兴,我们接纳了他。

很快,我们发现:作为羸弱钝拙的补偿,他能很细心地烧饭烧菜。每天天不亮,我们去开早工,他留在家中烧早饭。中午一收工,他跌跌绊绊抢先赶到屋后小菜园去寻菜摘瓜,张罗中饭。晚上,一灯如豆,当我们静静地打开书本,开始一天中最甜蜜的享受时,他一遍遍洗擦锅、瓢、碗、筷,烧好热水等我们温脚。

他不爱说话,只要有力所能及的活干,浑身便显出静穆的谦卑和真切的兴奋。在我们下乡初期充满欢笑的艰窘生活中,他像泥灰剥落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依依虚虚暖人心怀;也像褪色衣装上一块干净补丁,使我们并不轻松的生活变得平和完整。

两年后,我的两个伙伴“转插”他乡,去照应他们“全家下放”的父母,3间茅屋里只剩下我和“眯大”两个人。连年的减产,低廉的工价,生活不再是诱人的谜。枯燥、单调、忙碌、刻板,岁月仿佛塘边的水车,踩来踩去仍在原地。

我拼命出工,好像只有奔走不停的肉体疲劳,才能给我短暂的安宁和片刻的平静。我变得乖戾、沉默和暴躁;“眯大”则对沉重无助的乡间生活充满了迷茫、恐惧和绝望。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西沉的夕阳,怯懦而惆怅。

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允许部分知青以招工、考试、病退、顶职、独身子女、工农兵学员等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名义逐步返回城里。“眯大”是独子,父亲早亡,下乡后城里只剩老母一人,属于名副其实的“身边无子女”对象。期待政策落实,成为他经常回家的正当理由与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

1972年秋,“眯大”回乡等待返城的最后通知。这时,一场“三日疟”,使我在开镰时节躺倒了,开始是“打摆子”,全身发冷,酸痛乏力;寒颤之后继以高热,谵妄和昏迷,在“云雾”中将我上下抛掷……

“眯大”成了我病中的“护工”。我躺在床上,每天看着他出工、烧饭、煨药、递水,踉跄而愉快地挑着整副生活重担,心上很不好过。每当我看到他在秋雨中淋得透湿,进门就钻到黑黝黝的灶下毕剥生火的时候;每当我看到他中午疲惫地伏在小木箱上打盹;每当我看到他躲着我,羞怯而笨拙地修剪嘴上的胡茬;我都很想朝他说句体贴的话。但感激和央求,在我竟是同样的困难。我们彼此很少说话,但深情的沉默显然已经成为我们分别之前的共同语言。

入冬前,“眯大”正式返城的通知终于由公社转到生产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小眼睛里噙满幸福的泪水,脸上绽放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绝处逢生的笑容。

回城后,“眯大”被分配到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大菜场工作。菜场的“起早”难不倒“眯大”,因为他在乡下早就习惯了天不亮起身。他先被安排到“水产组”,高高兴兴地当起一名“卖鱼佬”,但老是捉不住活鱼,他也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于是,他又进了“蔬菜组”,然而一天两次繁重的进菜、卸菜,又很快使他变得“不讨人喜欢”。力气活不麻利,“导购活”不活络,尤其是天天面对挑肥拣瘦、斤斤计较的“上帝”,他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领导只得把他调到菜场小店去站柜台。早上5点开门,晚上7点打烊,小店的柜台成了“眯大”的安全屏障,他终于在油、盐、酱、醋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记性很好,说话细声细气,很适合站柜台。一站就是10年。

1978年后,改革开放为大批回城知青提供了重新安排人生的宝贵机会。很多错失青春而又于心不甘的老知青,来不及回味生活,便匆匆抢占追赶时代的人生跑道:考文凭、争职称、搞单干、办公司、出国门、念洋学、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一路烟尘滚滚,奇光异彩。

但这一切,似乎都与“眯大”无关。是满足于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是再也无力拾拣起多年前被剥夺的一切? “眯大”站在小店柜台的后面,用迷茫而安详的目光,注视着大街上日新月异的陌生变化。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市场化”浪潮的冲击下,自由贸易的农贸市场开始解体并取代集体所有制菜场。菜场人员则以“承包”、“退养”、“买断工龄”等多种形式“流转”或“自谋出路”。

上世纪90年代初,“眯大”内退下岗,每月领取400元生活费。他没有学历,没有技能,没有体力,没有关系,多姿多彩的“市场”与他格格不入,他只能间或替人家看看门、扫扫地,拾点废品破烂卖卖以补贴家用……

去年8月,我下班经过江南商场的“报栏”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眯着眼睛仔细浏览奥运新闻。这不是“眯大”吗?他老了,头发也白了,不入时的衣装略显简单和困顿;孤独的举止,透出一种单身的气息。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高兴而局促,不知说什么好。

30多年不见,偶遇的话题只能拣最重要的谈。他告诉我,他母亲去世后老屋拆迁,分到了一套不错的商品房;再过两年,原单位就会给他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淡然的满足,一种“走过来”的微笑。

责任编辑:杨真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对很多人来说,我是神话的象征,是最神奇的传说,是一则童话故事。有人觉得我是怪物,是突变异种。我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有人误以为我是天使。母亲认为我是她的一切,父亲觉得我什么也不是。外婆每天看到我,都会想起过往失落的爱。不过,我的内心深处知道真相是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 一开始只是我这年轻女子的简单研究计划,也就是一九七四年的某个周末,我在西雅图中央图书馆搜集我出生时的资料,这个举动后来却带领我跨越一片又一片的大海,穿越一块又一块的大陆,接触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语言,且花上许多时间理解我到底是谁,而造就我的一切因素又是为何而来。
  • 外星人的现象是个严肃的议题,特别是对今天的人类社会而言。这个严肃性,已经不仅仅在于考究有无外星人的存在,而是在于认识外星人对人类社会的庞大影响,以及它们对人类的真正企图。今天在博大出版社的不懈努力下,《外星生命大揭密》一书有幸出版了,可以系统的告诉读者外星人来地球的历史脉络、重要的外星人事件、陆续发现的相关证据,以及近来出现对外星人指证历历的“高级”证人。
  • 不过,由于他的一位恩师退休住到圣布里厄来,便找了个机会前来探访他。就这样他便决定前来看看这位不曾相识死去的亲人,而且甚至执意先看坟墓,如此一来才能感到轻松自在些,然后再去与那位挚友相聚
  • 母亲不提这些,反而不停地提起在布拉格发生的事,提到伊莲娜同母异父的弟弟(母亲和她刚过世不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也提到其他人,有的伊莲娜还记得,有的她连名字都没听过。她几次试着要把她在法国生活的话题插进去,可母亲用话语砌成的壁垒毫无间隙,伊莲娜想说的话根本钻不进去。
  • 如果在等待中看不到尽头且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该做的便是不再翘首望那尽头,转而看当下,心态也就平和了。
  • 未来的日子里,这里还会有类似的盛事,也会有盛事之后的落差。热闹时,我们上前看看;冷清时,我们心如平常。一场文化节,似乎是生命中的一课,提醒我们聚散随缘……
  • 拦沙坝原本不属于小河,但建好之后,小河便会接纳,河水从上面流过,泥沙在那边停留。河上的拦沙坝,渐渐成了一道风景……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