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6

作者:張戎 譯者: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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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 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接上5)

二「喝涼水也是甜的」–成為滿族醫生的妻子(一九三三~一九三八年)

姥姥嫁入夏家是一九三五年的事。那年我母親四歲。姥姥二十六歲。夏家院大宅深,臨街的房子用作診所,還出售各種中草藥和按夏家祖傳秘方配製的成藥。三位徒弟在一間作坊內負責加工、製作。大宅向街正門的頂端,是彩繪成金黃色的屋檐,寫有「夏宅」的長方形燙金大匾立在中央。藥房後面是天井,周圍有許多正對著天井的房間,供僕役和廚師住。往裡去,大院分成了若干較小並互相分隔開的庭院,夏家大小成員分住在這裡。大院裡種著柏樹、臘梅,還有個別緻的鳥園。每天早上,夏瑞堂總愛到這裡來,邊聆聽小鳥的嘰嘰喳喳,邊做氣功、打太極拳。

姥姥住在夏家大院裡,得適應滿族的生活習慣。她和我母親住在一間屋子裡,夏瑞堂的卧室在另外一間。每天一大早,姥姥的神經就開始繃緊,她必須趕在一大家子人來請安前梳洗打扮好,還得把頭髮盤上去,做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樣式,再戴上一個不輕的頭飾。所有的這些辛苦換來的僅僅是一連串冷透了的早安聲,這幾乎是一天中大家唯一對她說的話。

姥姥總是笑臉迎人。逢年過節,全家大小向她磕頭行大禮時,她都趕快站起來,留空她的座位,象徵讓夏瑞常已故的前妻接受兒孫們的敬意。儘管晚輩們勉強做出尊敬她的樣子。但姥姥知道他們懷恨在心。昔日的同學——三兒媳婦現在也迴避她。吃飯時,會有一位兒媳婦站在姥姥身後伺候,她們總是擺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孔,結果是再好的飯菜姥姥也難以下咽,更說不上仔細品嘗了。

儘管夏瑞堂從未對姥姥表露過,姥姥也能體察他因長子自殺而飽嘗的痛苦。她默默地盡力替他分擔這份心理的重負,對他百般溫柔,唯恐不能照顧好他。

我母親到夏家後,夏瑞堂像對親生兒女那樣待她,讓她稱自己為「阿瑪」。在我母親印象中,繼父只打過她一次:那是她剛到夏家,看見炕上有個帶靠墊的座位,似乎又舒服又暖和,就爬上去坐。突然,她發現夏瑞堂臉一沉,衝過來給了她一巴掌,把她從座位上接下來。後來母親才知道,那是繼父特殊的座位,按滿人的規矩,只有他才能坐在上面。繼父把我母親改姓「夏」,取名「德鴻」。「德」是她在夏家的排行。「夏德鴻」這個名字從此便跟隨我母親至今。

姥姥有了「繼母」身份,夏家人不敢明目張膽欺侮她,怕被人說是忤逆,於是他們把氣出在我母親身上,嘲笑她是「拖油瓶」,夏家的孩子們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腫。但她很倔強。既不哭,也不叫,只是纏著她母親,帶她「回家」,回到她姥姥家或薛之珩為她母親買下的住宅去,她記得在那裡僕人們待她就像個小公主。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不能跟母親說要「回家」,因為每當此時,母親總是滿臉淚水。姥姥了解所發生的一切,但她從不對夏瑞堂提起,怕在他和他的孩子們之間惹出事端。

於是,我母親最親密的朋友就是一些小動物了。她養了一隻貓頭鷹,一隻呼呼拉(鷹的一種)、一隻會學幾句人話的八哥、一隻貓及一些小白鼠。她還有好些蚱蜢和蟋蟀,養在玻璃瓶中。我母親唯一的人類朋友是夏瑞常的馬夫「大老李」。這位來自大興安嶺的中年漢子,有著古銅色的粗糙皮膚,極厚的嘴唇,粗硬的頭髮,朝天鼻,看上去不太像個中國人。他從小跟隨父親打獵,捕捉熊、狐狸和鹿,方法是使用獵槍、埋設夾子和挖陷阱。他們還挖人蔘之類的藥材。有段時間,他們靠賣皮毛、人蔘等維生,日子過得還不錯。後來,因「鬍子」土匪和官兵的騷擾,他不得不離開大山,逃到義縣謀生。他時常說張作霖跟「鬍子」沒兩樣。後來,當我母親聽說張作霖是「抗日英雄」時,她總記起大老李的話。

我母親的鳥類朋友都歸大老李照料,他幫她捉蟲子,做鳥食,還帶她到郊外遊玩。冬天教她溜冰;冰雪融化時,他們去踏青,看清明掃墓;夏天釣魚、採蘑菇;秋天則去打野兔。

東北的冬季夜晚是漫長的。當窗外北風怒號、冰封大地的時候,大老李總是盤腿坐在炕上,把我母親放在膝頭,給她講北方深山老林的神話傳說。五顏六色的神奇鳥和滿樹林的奇異花就伴著她進人夢鄉。特別是那些妙不可言的人蔘,它們是胖胖的小孩,挖出來時,你得在上面繫一根紅繩子拴住,不然,一眨眼工夫它們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大老李告訴母親,老虎實際上是很善良的,從不吃人,除非受到威脅。但黑熊很兇殘,千萬得躲著牠。如果不幸碰上,要立刻站住不動,直到牠低下頭。這是因為熊的前額有一綹捲毛,低頭時,捲毛正好遮住牠的視線,讓他變成「熊瞎子」。這時你就趕緊跑。遇到狼,千萬不要跑,因為你不可能跑得比牠快。你得面對牠站著,兩眼盯住牠,顯得你並不怕牠,然後再慢慢退著走開。多年後,大老李的故事居然救了我母親一命。

我母親五歲那年,有一天,她正在院子裡和她的小動物們玩,夏瑞堂的一大群孫子們圍了過來。她發現後想跑,但他們開始推撞她、謾罵她,越來越粗暴。漸漸地,他們把她擠到院子角落的一口枯井旁,只聽一聲慘叫,我母親被推了下去,重重跌到底的石礫碎石上。終於有人聽到了她的哭喊,叫來了大老李。他扛著梯子跑來,放入井中,爬了下去。此時姥姥也聞聲趕來,急得像瘋了似的。不一會兒,大老李抱著我母親爬了上來,她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渾身是血口子。姥姥接過我母親,抱到屋內,夏瑞堂忙為她檢查。我母親有塊髖骨摔斷了。她至今走路還有些瘸。

夏瑞堂問起事情的經過。我母親說:「是小六子把我推下去的!」姥姥一聽急忙打斷她的話,不許她往下說。她同時瞥了丈夫一眼,擔心丈夫會難過,因為小六是他最寵愛的孫子。

夏瑞堂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姥姥說:「小六子是阿瑪的心尖兒,別惹他,別讓阿瑪不高興。」此後一段時間,我母親被關在房裡養傷,而別的孩子完全不理她了。

此事發生後,夏瑞堂就常常去義縣南面二十五哩的省會錦州,想在那裡找份工作。大家庭內的氣氛已緊張之極,現在我母親又險些被置於死地,他決心搬走。這種決定非同小可,在中國,幾代人同住被認為是極為榮耀的,有些街道甚至取名「五世同堂」,以表彰某個大家庭。大家庭的破裂被看作是大悲劇,應盡力防止。不過夏瑞堂仍裝出愉快的樣子,他對姥姥說,以後可以少操點心。我姥姥也大感輕鬆,雖然她不能顯得太高興。事實上,她一直希望丈夫能搬走。她對冷若冰窖的大家庭已受夠了。

夏瑞堂把家產分了,所有的田地和莊園都歸大兒子的遺孀,以彌補她喪失之痛;二兒子分到整個中藥店;三兒子則分到夏家的住宅。大老李和其他僕人也都一一安頓。他只為自己保留了滿清皇帝賞賜給他祖宗的禮品,此外一無所有。他問姥姥介不介意和他過窮日子。姥姥說:「只要有你,有我女兒,喝涼水也是甜的!」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的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夏家人全聚集在大門外為他們送行。這群人的眼睛都是乾的,只有支持這樁婚事的德貴在流淚。我母親也淚流滿面地向大老李道了別。當列車載著他們向錦州出發時,她開始興奮起來,在車廂裡跳上蹦下,不時趴在窗口向外望。這是她自一歲以來首次坐火車。
一九三九年張戎的母親(左)與其母親及其繼父攝於錦州。中央站立者為夏醫生的次子德貴。站在右邊的是德貴的兒子。(書中圖片)

錦州是「滿洲國」九省之一的省會。當時約有十七萬居民。它距大海有十哩,靠近長城,四周也像義縣那樣被城牆環繞著。不過城裡的工商業早已十分發達,東面有個規模很大的紡織廠,西北面有兩個煉油廠。錦州是重要的鐵路樞紐,甚至還有機場。

日本人在一九三一年九月開始入侵東北後,少帥張學良被迫放棄他的大本營瀋陽。他帶領二十萬軍隊撤到錦州,在這裡建立了指揮中心。日本人在一九三二年一月經過激烈戰鬥後攻占該城。錦州的淪陷是日本占領整個東北的重要一步,也成為美國與日本之間外交的爭論點。日本人轟炸了錦州,使它成為有史以來最早受空襲的城市之一,入城後,又大肆燒殺擄掠。

夏瑞堂在錦州白手起家時,年已六十六,為了省錢,他租了一間小土屋。小土屋十尺長,八尺寬,位於城外小凌河堤壩下的低窪地,河對岸是大片的高粱地。這裡是錦州的貧民區,絕大多數土屋的房主都無力蓋上一個像樣的屋頂,只能用一塊塊的波紋狀的鐵皮蓋在上面,再壓上大石頭以防被頻繁的大風吹走。

當他們在十二月份到這裡時,褐色的土地已凍得堅硬如石,河水也冰封了。挨到春天,冰雪消融,土屋四周又頓成沼澤。陰溝污水因春暖解凍而散發出陣陣惡臭。到了夏季,此區成了蚊蟲大本營,他們常提心弔膽,怕洪水泛濫,因為河水水位高過堤壩外的土屋屋頂,而堤壩已年久失修。我母親印象最深刻的是剛到時的寒冷,不單是睡覺,任何活動都得在炕上進行。炕幾乎占了土屋的整個面積,餘下的空間角落只能放個小爐子。三人擠在一張炕上睡覺,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廁所在屋外,地上挖出一排排相通的坑,四周圍著泥巴糊的牆。

新居正對面是一座裝飾得耀眼的火神社,前來拜神的人們馬匹繫在夏家土屋的門口,天暖時,夕陽西下,夏瑞堂愛帶著我母親去河堤上散步,看錦州八大景觀之一的「紅螺晚照」。他常吟一些古詩給我母親聽。姥姥不能陪他們散步,那時不流行夫妻出雙入對,而且,散步對她那雙小腳來說,絕非樂事。

他們總有頓沒有頓的。在義縣時,夏瑞堂擁有的土地足以使全家老少豐衣足食。即使在日本人強令「出荷」後,他們也不愁沒飯吃。現在沒了地,收入菲薄,只能是日本人搜刮後剩下什麼吃什麼。當地生產的糧食有很多被強行運往日本,剩下的大米和小麥,又被日本龐大的駐軍拿走,當地居民只能得到一些玉米、高粱,但是這些東西也很少見,主食變成了橡子麵,聞起來、吃起來都令人噁心。米、麥只有黑市裡有,姥姥就賣薛之珩給她的首飾去買。到吃飯時,她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說不餓,讓著丈夫和女兒,等他們吃完後再吃剩下的。後來夏瑞堂發現她賣首飾,就急忙制止她說:「我已上了年紀,不會長命百歲,你們以後還得靠這些首飾過活。」

我姥姥從未如此苦過,但這卻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夏瑞堂愛她,女兒又在身旁。她也不必遵守那些滿族的繁文縟節,小土屋內充滿了歡笑聲。在漫漫長夜裡,她和夏瑞堂常玩紙牌,遊戲規則是夏瑞堂輸了,姥姥就輕輕打他三下,姥姥輸了,夏瑞常則要親她三次。

姥姥生平第一回有了很多女鄰居朋友。雖然他們並不富有,但身為醫生的妻子,她受到人們的尊敬。那段蒙受屈辱、蔑視的日子已成過去,如今她是真的自由了。她和朋友們不時在一起玩一種古老的滿族遊戲——打手皮鼓。一手持鼓,一手拍打,邊打、邊唱,節奏旋律很簡單,幾乎可以說隨心所欲。唱詞內容多是講述性生活。已婚的講「感受」,未婚的提問題。由於沒有機會受教育,婦女們就利用這種遊戲來學習生活知識,也通過歌唱談論丈夫,交流經歷,說些閑言碎語。

姥姥喜歡這類聚會,每每在家練習。她坐在炕上,邊打手鼓,邊填新詞,合著節拍哼,時時停下來揣摩韻律,夏瑞堂也幫著填詞湊趣。我母親太小,姥姥從不帶她參加這類遊戲,只能在家裡看排練。她發現繼父和母親常為所填新詞笑得前仰後合,就強扭著母親要她重說一遍,結果如墮五里霧中,仍是一點不懂。

剛到錦州時,夏瑞常在一家叫「寶春堂」的中藥店當坐堂醫師,按鐘點支薪。由於他醫術高明,名氣漸漸傳開。不久,他就第一次被請到病人家出診。當天晚上,他回家時,手裡拎著一個紙包,向妻子、女兒眨了眨眼,要她們猜猜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母親發現紙包直冒熱氣直覺是好吃的東西。她衝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扯開紙包。「夾肉燒餅!」她歡呼起來,接著就狼吞虎咽了起來。偶一抬頭,看到夏瑞堂正滿懷憐愛地注視著她。五十多年後,我母親仍能清晰記起夏瑞堂的目光。至今她還說,從此再也沒有吃過比那天的夾肉燒餅更美味的東西了。’

上門治病對醫生很重要,因為病家會直接把錢付給醫生本人。病人如果滿意,又富有,給醫生的報酬就很高。有些病家還會在逢年過節時,置辦厚禮送醫生。夏瑞常出診多次後,夏家的境況就明顯好轉了。

夏瑞堂的名聲也開始遠播。一天,他被請到省長府上。原來省長太太突然休克。夏瑞堂藥到病除,使夫人恢復知覺。這在當時簡直就是起死回生。省長激動之餘,馬上定製一個大匾,親手寫上四個大字:「濟世救人」,派人抬著匾,敲鑼打鼓穿城遊行送到夏瑞堂所在藥店。接著,省長又請夏幫另一個忙。他有一位夫人和十二位姨太太,卻沒有一個為他生孩子的。夏醫生給省長、省長太太以及姨太太們均開了藥方。不久,竟有好幾位懷了孕。事實上,問題出在省長身上。但為了顧全他的面子,結果大家都吃藥。此事使省長更加感激不盡,他送給夏醫生一個更大的匾,上面仍是他的手書:「送子觀音」。從此,夏瑞堂名聲日隆,甚至遠到四百哩之外的哈爾濱,都有人上門求醫。他被譽為「滿洲國」四大名醫之一。

一九三七年年底,也就是在錦州一年之後,夏醫生和姥姥搬到錦州老南門內通達衚衕。新住宅比起小凌河圍的土屋不知好多少倍,牆壁是用石頭砌成的,光卧室就有三間。他們和另外兩家人共用一個大院子,但只有夏家的房子有一道直通院子的門,另外住戶必須從外面繞過街頭,通過院子大門才能進入。院落裡種著柏樹和冬青樹。還種了些丁香和別的能生長在嚴冬、生命力強的花。姥姥愛花的天性又在這裡施展開了,滿園子都是步步高、雞冠花、菊花、大麗花和鳳仙花等。

姥姥和夏瑞堂沒有孩子。夏瑞堂信奉一種理論,認為人過六十五歲後,就不應讓精液外泄了,這對男人的健康極為重要。他從來不生病,每天洗冷水澡,甚至溫度降至攝氏零度以下,也不退縮。他不近煙酒,這也是他參加的一個名叫「在理會」的宗教團體的教義。

雖然夏瑞堂本人就是醫生,但他不主張吃藥,認為健康要靠鍛煉。他堅決反對任何照他看來雖治好身體某一部分但卻損害另一部分的醫療技術,不輕易用猛藥強劑,擔心會有副作用。

******
我母親很快活。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生活中處處都是溫罄。這裡既沒有姥姥、爺爺家裡的緊張氣氛,也不用再害怕夏家大小會欺侮她。她還特別巴望過節。過節總有好東西吃、新衣服穿。盼望過節是中國當時一般人的共同心理,那時沒有星期日的概念,只有政府官員、學校師生和日本人的工廠才在星期日停止工作,一般人就靠逢年過節稍事休息。因此,向乎每個月都有某種傳統節日。

最令母親朝思暮想的是新年假期。正月初一前七天,就開始過小年,家家忙著祭灶王爺。「灶王爺」是一幅貼在灶上的畫像,隨時錄人功過,一年一次升天向玉皇大帝稟告。每年臘月二十三日是灶王爺升天之日,人們把這幅畫燒掉,表示他升天去見玉皇大帝。燒掉前先擺上供品,一家人向他磕頭,求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母親此時的任務是把蜜糖塗在畫像的嘴唇上,以免他升天後講壞話。與灶王爺畫像一塊燒掉的,還有姥姥用高粱稈扎得活靈活現的小人小馬,這是供灶王爺差遣和代步用的。到了除夕夜,才又貼張新像,於是,這位神仙又回來了。

小年一過,就忙著準備大年的食物,把豬、羊、牛肉切成不同形態,磨黃米麵和糯米面,準備豆沙包、元宵、饅頭和蒸禚。所有食物全放人地窖凍起來,以備大年使用。這時,氣溫在零下二十攝氏度以下,等於天然冰箱。

忙到除夕夜,全家人圍著火爐,聊天、守歲、吃餃子。半夜十二點一過,鞭炮齊鳴,這是我母親最興奮的時刻。她隨父母走出房門,按照曆書指明的財神爺隆臨的方向磕頭,全城的人也都磕頭。然後,紛紛起身向鄰居、朋友互道「恭喜發財」。

正月初一,朝東的窗紙一發白,我母親就急忙跳下床,穿上新衣服、新褲子、新襪子、新鞋子,由姥姥帶著去訪親會友。她向所有的長輩磕頭,他們紿她紅包,裡面裝著壓歲錢,這是她一年的零花。接下去的十五天中,成人們互相拜訪,互祝發財。發財,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夢,當時大家都很窮。即使是夏瑞堂這樣的人家也只有在過節時才能敞開肚子吃肉。

正月十五元宵節,喜慶的氣氛達到高潮。家家張燈、戶戶結綵。最熱鬧的場面是「火神爺」出巡,火神爺的塑像被抬出來遊行,告誡大家小心火燭。祂渾身「火紅」,火紅的頭髮,火紅的眉毛,火紅的鬍鬚,火紅的官篷,坐在一頂八人大轎上。前面開路的是高蹺隊、身分歌隊、鑼鼓隊,跟在轎後的獅子舞、龍燈舞、小旱船,一路上浩浩蕩蕩,熱鬧非凡。所經之處,富貴人家、大商號都擺上供品香案,祈求祂保佑不遭火災。

姥姥和母親興緻勃勃地跟著出巡隊伍跑。我母親注意到火神爺沿途任何供品也不拿,就一顛一顛地被抬走了。姥姥告訴她,這叫「心到佛知,上供人吃」。那些窮日子裡,我母親熱望過節的最大興緻,就是有好東西吃。對那些充滿詩意而不充滿食物的節日她則沒什麼興趣,姥姥在元宵節猜燈謎,在九九重陽節一家去賞菊,她都不耐煩地等在一旁。

當一年一度的城隍廟會到來時,姥姥愛帶我母親去城隍廟看泥塑。這些泥塑畫地獄十殿閻王審判鬼魂的故事,教育人們道德準則。姥姥指著一組「割舌地獄」要我母親看:一個人被捆在柱頭上,舌頭被一個模樣猙獰的小鬼拉得長長的,另一個小鬼正用刀割他的舌頭。姥姥說,這是在懲罰那些生前說謊的人,如果我母親說了謊,死後也要受這種處罰。這就樣,姥姥一路快快樂樂地對我母親挨個解說那些怕人的形象。但在一組塑像前她卻突然閉了嘴,接著我母親快步離開。若干年之後,我母親才知道,那組塑像描繪的是「鋸人地獄」:一個再嫁的寡婦正被她的兩任丈夫從中間鋸成兩半,因為她是他們倆共同的財產。在那時日,這種恐怖場面嚇壞了不少守寡的婦女,使她們忠貞於已去世的丈夫,不管所謂的忠貞是怎樣的悲慘。有的人甚至在被夫家迫令再嫁時自殺。我母親此時才意識到:姥姥決定再嫁給夏瑞常是多麼不容易。
(待續)

--轉自新唐人電視台

http://www.ntdtv.com/xtr/b5/2012/11/30/a800436.html.-【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六).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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