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8)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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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家又回到了街頭。一切又像是剛剛開始,在木棉花開又紛紛凋落的十字路口,開始了小鎮命運的另一個輪迴。

只是,撿荒八娘多了一個沒有威脅的同行,八娘撿荒為著積存來賣,振家即撿即吃沒存貨。但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都是填肚子活命嗎?這一老一少倆,恰似菜市場的另類清道夫,他們在清潔工到來之前,一般先用自己固有的方式清理一遍桌面、地面上的殘羹剩飯,也有效地減輕別人一些工作量。

瘋子振家踽踽獨行街上,有時到小農貿市場上伸手去泔水桶攪拌,有整塊的東西會撈出來吃;也會去小吃店要點剩飯;蹲到湯粉攤位的地上,抓起別人吃剩潑在地面的粉條放進嘴去……

有一回,拾荒八娘在菜市場撿菜幫子,瘋子振家也來到這裡覓食。一小截帶根鬚沾泥巴不好下口的甘蔗根部被人丟在地上,八娘經過發現了,彎下腰正要拾起來,振家污垢斑斑的手也伸到。八娘快了一秒鐘,用手壓住,往自身方向一縮。

八娘抬起皺如枯橘的老臉望著振家眼睛說:「嗯,這個給我,你不用吃蔗頭,我給這個你吧。」說著,八娘從她的麻袋中拿出蒲草兜,從中摸出一個牛皮紙包的油煎餅。八娘展開紙,撕了一點點餅皮,放進癟嘴去咂了一下,將油餅遞給振家說:「你拿去,這個好吃,頂飯呢,餓好多天了吧。」振家迫不及待地抓過油餅,不作聲地望望八娘點下頭,他扔掉紙,站起來雙手捧啃著油餅,默默走了……八娘嘆口氣,看了看那截有蟲眼的蔗頭,扔了。她將蒲草兜重新塞進麻袋,吃力地拖著離開。

若見到振家不跑不喊,安靜地呆一旁圍觀人家裝運蒲織品,住同一條街的收購站老闆索性打趣說,來來來,振家你後生人力氣大,快來幫我搬幾捆貨,給你工錢去買煙抽。他嗯一聲點點頭,就不聲不響地照著別人樣子扛起蒲包……他領了二元工錢,幾塊米糕餅一走,一群人就不顧忌地噴他故事,涎著猥瑣的臉描述他那美貌的妻……好像振家的妻不穿衣服站在他們眼前似的。

偶爾,振家也去找到他過去的哥兒們——我哥借幾塊錢買包煙抽。

夏天,他腳步匆匆像急風追趕落葉一樣,一雙人字拖鞋扛著髒兮兮的腳板,更多時候是赤著腳。半截分不清原色的藍黑短褲配上長長的汗毛捲曲的黝黑腳筒,猛地閃現在你眼前,常常冷不丁嚇人一跳。

他借煙借錢的語調從來都是短而脆,頗有速戰速決的果斷,一般開頭都有合適的稱呼「阿叔」、「阿伯」、「尼嬸」,既不難堪也不羞澀。

振家直呼哥名字跨進門要借錢,不多,一包煙錢。哥有時給點小錢打發他,卻也擔心再給錢會讓他成了習慣從此麻煩,就不客氣地大聲說:「振家,今天沒生意,我哪有錢呀!這半包煙你拿去抽,以後別提借錢事,我掙錢都不夠養活自家呢!」

「我叫妹妹阿銀還錢你,她有工作。」振家嘟囔一句。

「阿銀是阿銀,你是你!」——哥不耐煩地說,轉身從抽屜裡拿出抽剩的盒煙擲給振家,加重語氣補了一句:

「今後不得再來我這!聽到不?!」——他們曾是無話不談的哥兒們。

他諾諾應聲,伸手接過僅剩下幾支煙的煙盒,放斜倒出一支,自家摸出一包火柴來點上了——他也會借錢買兩分錢一盒的火柴隨身攜帶。他愜意地吐出一縷煙霧後,抬頭望望四角,彷彿天花板上有人在偷窺他。然後,目光下移,梭巡幾下店鋪,他不再說什麼,劃開長腳就溜了。

哥想了想,幾天後買回一把水煙筒和一包老熟煙,放到鋪面裡常備,供他和客戶吸,此後振家若進來就改為抱著煙筒蹲下,撮一指菸絲咕嚕咕嚕過足菸癮。振家吸過煙筒後,下一個煙客為了衛生,通常會用小刀刮刮煙筒嘴,刮出一縷細碎的沾滿煙垢的竹絲,撇地下後才敢湊近嘴巴。若不是振家吸過,煙客們習慣做法是用右手掌心厚實處抹抹煙筒嘴了事。這是他們的消毒方式。

自那場幾乎奪命的打鬥之後,就不再出現過振家打人的情形。他不是狂躁暴怒型的瘋子。現在的他,總是急急地一副趕時間去辦事的樣子。他能有什麼事呢?他丟了一個人,找不到了,成了他最大的事,而小鎮上最大的事是他死尋苦覓的焦慮背影,他才是那個走丟的人。

哥是他一塊長大的朋友,曾一塊進校讀書。正如大姐與玉娣關係一樣,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到來之前,我們兩家兒女的交往還算是融洽的。當年我家兄弟姐妹多,那些年父母在這條街上搬來搬去,租了好幾處安身,租屋總是不夠住,已長成小伙子的哥不想和父親睡一塊,實在沒辦法,到了晚上他就到振家的小閣樓去與他搭鋪過夜,直至與振家大姐結仇,才不再登他家門。

如今,這對當年的夥伴雖還住一條街,但已經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哥在一夜間失去了振家這個朋友。振家卻是一夜間失去了所有朋友,失去了比朋友重要得多的阿花。

阿花成了振家心頭永遠的痛。街頭的一磚一石都承受過他暗夜嘭嘭嘭狂奔的痛,他的頭,他的身,他的心,他的腳,是一支膨脹的異常熱烈的導線,能向大地傳遞一切信息,卻無法通達杳無音信的阿花心靈了。

有時白天會看到他振臂高呼:「千變萬變,華主席的一顆紅心永不變!」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將革命進行到底!一定要解放台灣!」……

寒風凜冽的冬夜,瘋子振家披著父親生前留下的破呢子大風衣,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風送來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語錄歌、電影主題曲,占據了夜色濃濃的小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下神兵千百萬……

淒厲的音調鬼魂般飄蕩在夜行人腳下,像電池用盡快熄滅的手電筒光一閃一閃趨向前方。街角那盞暗淡的路燈,常常成為檢閱瘋子振家一個人的隊伍的看客。歌聲過後傳來他有節奏的踏步聲:一二一,一二一 ……立定!

然後,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軍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瘋子振家發病時幾乎沒有哭聲,只有不止的嚎叫和放歌。那是他掌控不了的千軍萬馬,胸中四蹄冒火的烈馬在嘶鳴。

小鎮的夜空下因為有了這一幕幕不定期的揪心表演,多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短短的街道更顯出它漫長的清冷和寂寥……

在冷酷和自私叢生的街角

蜷成一個家

瘦弱的胸口掏不出半點苦難皮毛

蓬蓬亂髮只宜給迷路的烏鴉

指示方向

從不懂得畏懼最卑鄙的陰霾

只因從不見過親情溫馨的晴天

海面沸騰如血

殘陽如泡沫

一起一落

彷彿他粗重的呼吸

雙手一貧如洗

拿什麼向天空發問

比冷臉還厚的人心岩層

是他眼中常客

高深涵意勝過他身上的污垢

專挑世人最狂熱時刻

冷漠搓弄

 

週末,一個秋陽和煦的早上,忘年交老莒與我在酒店飲早茶。我已安居城裡多年,孩子都已經念大學。老莒從領導崗位退下幾年了,剩下一個不變的老文化人身分——他,當年玉娣看不上的農家子弟,早已逆襲成功,當年痛苦分手時的囈語已不再是囈語:萬一我也成為居民呢?——他進文藝宣傳隊,招工,讀大學,工作,寫作,當官,退休……命運沒有虧待他。老莒泡開他珍藏多年的好茶,悠悠地品了一口,茶香氤氳仿如往事,笑談間雲淡風輕。

飲茶出來後,我經過菜市場門口。碰見買菜出來的退休的二姐,姐姐問了問與我住一起的老母親近況,我簡單說了一下。

二姐說,過幾天我去看看咱媽,前幾天我遇到振家的岳母了。

哦,他還有岳母?上城住了?——我問。

嗯,有岳母,是我鄰居了。嘖嘖,九十多歲人,那氣度像儒家人,身板挺好的,還自己上街買菜呢,比咱媽身體還強……

振家還在世嗎?

振家還活著,聽說進敬老院去了……

我微微舒了口氣:多麼頑強的生命。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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