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85)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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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上)
話說茗煙在門口和小丫頭子說寶玉的玉有了,那小丫頭急忙回來告訴寶玉。眾人聽了,都推著寶玉出去問他,眾人在廊下聽著。寶玉也覺放心,便走到門口,問道:「你那裏得了﹖快拿來。」茗煙道:「拿是拿不來的,還得托人做保去呢。」寶玉道:「你快說是怎麼得的,我好叫人取去。」茗煙道:「我在外頭知道林爺爺去測字,我就跟了去。我聽見說在當舖裏找,我沒等他說完,便跑到幾個當舖裏去。我比給他們瞧,有一家便說有。我說:「給我罷。」那舖子裏要票子。我說:「當多少錢﹖」他說:「三百錢的也有,五百錢的也有。前兒有一個人拿這麼一塊玉,當了三百錢去;今兒又有人也拿了一塊玉,當了五百錢去。」寶玉不等說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錢去取了來,我們挑著看是不是。」裏頭襲人便啐道:「二爺不用理他!我小時候兒聽見我哥哥常說,有些人賣那些小玉兒,沒錢用,便去當。想來是家家當舖裏有的。」眾人正在聽得詫異,被襲人一說,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來,說:「快叫二爺進來罷,不用理那糊塗東西了。他說的那些玉,想來不是正經東西。」

寶玉正笑著,只見岫煙來了。原來岫煙走到櫳翠庵見了妙玉,不及閑話,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麼聽了那裏的謠言,過來纏我﹖況且我並不曉得什麼叫扶乩。」說著,將要不理。岫煙懊悔此來,知她脾氣是這麼著的,「一時我已說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與她質證她會扶乩的話。」只得陪著笑將襲人等性命關係的話說了一遍。見妙玉略有活動,便起身拜了幾拜。

妙玉嘆道:「何必為人作嫁!但是我進京以來,素無人知,今日你來破例,恐將來纏繞不休。」岫煙道:「我也一時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將來他人求你,願不願在你,誰敢相強﹖」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裏找出沙盤乩架,書了符,命岫煙行禮,祝告畢,起來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時,只見那仙乩疾書道: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著哩。」

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麼樣了﹖」岫煙不及細說,便將所錄乩語遞與李紈。眾姊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著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不知幾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裏﹖」李紈道:「這是仙機隱語。咱們家裏那裏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入了。」

襲人心裏著忙,便捕風捉影的混找,沒一塊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沒有。回到院中,寶玉也不問有無,只管傻笑。麝月著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裏丟的﹖說明了,我們就是受罪,也在明處啊!」寶玉笑道:「我說外頭丟的,你們又不依。你如今問我,我知道麼!」李紈、探春道:「今兒從早起鬧起,已到三更來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經掌不住,各自去了。我們也該歇歇兒了,明兒再鬧罷。」說著,大家散去。寶玉即便睡下。可憐襲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無眠。暫且不提。

且說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舊話來,反自喜歡,心裏說道:「和尚道士的話真個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覺安心,把這一天的勞乏竟不理會,重新倒看起書來。紫鵑倒覺身倦,連催黛玉睡下。黛玉雖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說「這塊玉原是胎裏帶來的,非比尋常之物,來去自有關係。若是這花主好事呢,不該失了這玉呀﹖看來此花開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覺又傷起心來。又轉想到喜事上頭,此花又似應開,此玉又似應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著。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舖裏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幾天,總無下落。還喜賈母、賈政未知。襲人等每日提心吊膽。寶玉也好幾天不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著意。那日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聽得軍機賈雨村打發人來告訴二老爺說,舅太爺陞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書去了,想舅太爺晝夜趲行,半個多月就要到了。侄兒特來回太太知道。」王夫人聽說,便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兄弟又在外任,照應不著。今日忽聽兄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開些了。天天專望兄弟來京。

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痕,喘吁吁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你服侍進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寬緩些,不要嚇壞了老人家。」賈政說著,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念佛道:「怎麼又病了﹖前番嚇的我了不得,後來又打聽錯了。這回情願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趕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提。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少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宮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賈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並賈政、王夫人請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從前太后與周妃的喪事了。但元妃並無所出,惟謚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贅。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兒近日身子好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裏喜歡,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又把擔子卸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

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又不念書,代儒學裏知他家裏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想來寶玉趁此機會竟可與姊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並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襲人等懷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氣。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不來也不要。襲人看這光景,不像是有氣,竟像是有病的。襲人偷著空兒到瀟湘館告訴紫鵑,說是「二爺這麼著,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因黛玉想著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過來。襲人又背地裏去告訴探春。那知探春心裏明明知道海棠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接連著元妃姐姐薨逝,諒家道不祥,日日愁悶,那有心腸去勸寶玉。況兄妹們男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準,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願意不願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她,說她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她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個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聽見失了玉,心裏也甚驚疑,倒不好問,只得聽旁人說去,竟像不與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幾次問信,因她自己的兒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卻得鳳姐好了,出來理家,也把賈家的事撂開了。只苦了襲人,雖然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氣的服侍勸慰,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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