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從娃娃抓起的殘忍

爲文革三十五周年而作

劉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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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已經過去三十五年了,大陸對於文革歷史的清理和研究,除了旨在洗刷自己的訴苦、並用苦難爲自己貼金之外,並沒有做出哪怕是差強人意的成績。一場全民捲入的大劫難,罪責只有林彪、“四人幫”及其黨羽來承擔,而其他的人,似乎都變成了受難者和反“四人幫”的英雄。這種自我美化的傾向到今天還在泛濫。最近出了兩本高幹子弟關於文革的回憶錄《從北大到哈佛》和《紅色季風》,作者都是有一定權力背景的老紅衛兵,他們對文革的回憶仍然遮遮掩掩,把自己打扮成反林彪的先知,儘量美化自己的造反行爲。

  關於文革,不僅中共高層權力爭鬥的真相仍然難以還原,而且民衆造反的真相也是大片空白。官方的壓制固然是重要原因(比如封鎖官方的文革檔案、查禁某些文革書籍和逮捕文革專家宋永毅等),而當年的狂熱參與者們的沈默,特別是老紅衛兵們的沈默,則是更重要的原因。因爲中共能夠有效封鎖的主要是官方檔案,民間的文革親歷者的記憶難以全面封殺。

  八十年代,寫了《隨想錄》的老作家巴金發出建立“文革紀念館”的呼籲,他對自己在毛澤東時代的所作所爲也有所反省;九十年代,老作家韋君宜的《思痛錄》是一本充滿自省和懺悔精神的回憶錄。在書中,她在懺悔自己整人歷史的同時,也向已經成爲知名作家的老紅衛兵們發出挑戰,她說:“如梁曉聲、阿城、張抗抗、史鐵生、葉辛……現在已經成名。但是,他們的小說裏,都只寫了自己如何受苦,卻沒見一個老實寫出自己十六七歲時究竟怎樣回應‘文化大革命’的號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樣變成反對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搶爲光榮的,一代青年是怎樣自願變做無知的。”

  更有意義的是,詩人郭小川的親屬以對歷史負責的精神,不爲尊者違,向讀者公開了大量郭小川的日記,其中既有郭小川被整的資料,更有他整人和反復作交代作檢討的記載,爲毛澤東時代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傾軋提供了極爲珍貴的原始資料。以這種方式紀念父親的亡靈,在大陸已逝名人的家屬中是極爲罕見的。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懺悔,有良知的活著的人替已逝者懺悔。

  另外,餘傑等沒有親歷過文革的青年評論家,也高聲呼喚懺悔精神,置疑紅遍兩岸的隨筆作家兼大學教授余秋雨——爲什麽只矯情地感歎傳統文化的失落,批判歷史上那些出賣祖宗的不肖子孫,而不對自己在文革中充當禦用筆桿子的歷史進行反省。由此還引發了一場頗具規模的筆戰。由此可見,提倡對罪責進行懺悔的群體,主要是曆盡滄桑老一代和沒有親歷文革的新生代,獨獨缺少文革時期造反的主力群體老紅衛兵一代。

  不能說那代老紅衛兵中沒有人自省過,支援青年一代提倡懺悔精神的老紅衛兵徐友漁,寫出了頗有深度的真誠自省《我的造反生涯》。但是,徐友漁的自省再深刻也僅是個案,比起當年狂熱的全國性造反而言,實在是連九牛一毛都不及。最近,《南方周末》開闢了一個懺悔專欄,發過一些當事人的懺悔,但是還沒有給人以震撼和深思的自省。

  1966年文革開始時,我剛剛11歲,是個小學生,沒有資格和機會獻身于紅衛兵的那種造反壯舉,但是,不安分的天性使我的心中有著強烈的造反衝動。我大哥當時是高中一年級,可以造反和大串連,我曾央求他帶我一起串連,他堅決不答應。雖然象我這種年齡小的學生,無法真正進入紅衛兵的造反行列,因而也沒有免費周遊四方的資格,但是,當時的全民狂熱會感染每一個人,連呼吸中都充滿了如火如荼的造反氣氛,人與人之間的殘忍遍及全社會的每個家庭,學習毫不留情的鬥爭哲學也是從娃娃就抓起、就做起。學校頻繁組織的批判會和日常生活的耳濡目染,使十幾歲的孩子變成了以殘酷爲樂爲榮的劊子手。

  “革命的道理千頭萬緒,但是,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這樣的最高指示我至今還能倒背如流。“紅小兵,齊上陣,大家都來狠狠批!”這樣的歌詞是我這個年齡的人都非常熟悉的。由此可見,很少有人能主動自外於當時的造反式革命,孩子也不能。我當時就特別羡慕大哥那個年齡層的紅衛兵,無奈之下,也就只在自己所能控制的生活範圍內,模仿他們的造反行爲,施展自己的殘忍天才。

  回想起來,記得最清楚的事是我在11—12歲時,曾經對一個和我奶奶同齡的老頭兒殘忍了一把。那老頭叫尹海,當過幾天國民黨兵,後來開小差兒,卻被解放軍抓住了。據他自己的坦白交代,他天生耗子膽,一聽到槍響就全身發抖,在戰場上總是被長官用槍逼著衝鋒。但是,當逃兵並沒有使他倖免於難,49年後被定爲歷史反革命。他住我家樓下,以走街串巷的理髮爲業,就是拿著個鐵鈸子和一根半尺左右的小鐵棒,小鐵棒插在鐵鈸子的兩片鐵之間,用力一擼,就發出一串金屬碰撞的響聲,顫音要好久才消失,很悅耳。他和我奶奶經常在一起聊天,可能是因爲命運相同的緣故吧,因爲我奶奶的本人成份是地主。文革前,我家幾個男孩理髮,奶奶都找他,有時他還不收或少收理髮費。

  文革來了,我奶被趕回了農村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和改造。老尹海沒有農村老家可回,無處發配,命運就更慘。兒子與他劃清界限,他被迫從家中搬出來,住在我們院鍋爐房中一間幾平米的長方形小屋裏,又陰又潮,除了床,屋裏就沒有多餘的空間了。他也不能再給別人剃頭了,只能以揀破爛爲生。我們院還有一個叫“東方”的日本女人,與老尹海一起挨整,除了數不清的批判會之外,每天早請示晚彙報表忠心跳忠字舞時,尹海與東方就在毛澤東畫像前低頭請罪。有一次,老尹海在批鬥會上被打瘸了,想向組織上請一天假,不參加一早一晚的請罪,但是組織上堅決不准,硬是讓幾個小夥子把他拖來,跪在毛澤東的畫像前。我們這些孩子也經常拿他倆尋開心。

  從文革一開始,老尹海就被剃了大禿頭,刮得鋥亮。有一天我和幾個夥伴邊走邊找樂子,忽然看見在垃圾堆中翻來翻去的老尹海的禿頭,在陽光下愈發閃亮。我一下兩眼放光,來了興致,“這下有玩意兒了”。我擺手招呼夥伴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老尹海的背後,看著他手裏拿著用廢鐵絲做成的籤子,彎著腰在垃圾堆裏翻來撿去。我突然高聲大喊:“老尹海,把頭擡起來。把錛兒頭(額頭)伸過來,讓我彈幾個腦瓜嘣!”老尹海毫無準備,被我的當頭斷喝嚇了一跳。他鎮靜了一會兒,站起身,回頭望著我。當他想清楚了我的野蠻要求時,突然驚嚇的恐懼變成了一臉無奈的乞求相。他低聲下氣地說:“三兒(我在家排行老三),我比你奶歲數還大,又是老鄰居,以前總給你們哥幾個剃頭,就饒過我這一回。”我說:“不行!你個老反革命,還敢討價還價?你越來越膽肥了(膽大)!一定要彈!非彈不可!”他又乞求了幾句,看看把他團團圍住的幾個滿臉凶相的孩子,覺得實在躲不過這一劫了,就退一步商量道:“那你實在要彈,三兒,我轉過去,你彈我的後腦勺,行不?”我說:“你這個老傢夥夠滑頭的,怪不得定你歷史反革命。不行,我今天非彈你的錛兒頭。”其他幾個小孩也跟著哄,把老尹海的裝破爛的竹筐打翻了,七嘴八舌地說,“不讓彈,你以後就別想再揀破爛了。”“老傢夥,還想不想過好日子了?”

  老尹海無奈,只好硬撐著伸過頭。陽光很酷,他的額頭佈滿滲出的細小汗珠,我只顧自己開心,全不知道這樣的惡作劇,對於他是一種多麽大的人格侮辱。他的歲數可以做我的爺爺,他爲人和善又幽默,以前常在剃頭時給我講笑話。可那時的我,絲毫沒有想過老尹海以前對我家的好,更不會對他現在的悲慘處境有絲毫同情,所以也並不覺得這樣欺負他有什麽心理負擔,只覺得好玩、過癮、開心。

  我看著他閃亮的佈滿汗珠的額頭,活動一下自己的手指,運了運氣,便狠狠地彈著他的錛頭。“砰、砰砰、蓬蓬砰、砰……”,時而清脆、時而沈悶、時而節奏快、時而有間隔,時而因爲他的腦門浸滿汗珠,手指彈上去會打滑。一打滑,手指就吃不上力,就一定要再彈,而且要加倍多彈,作爲對他的懲罰。我的手指彈痛了,指甲上滑滑的沾滿汗漬,我就把手指在他的臉上蹭一蹭,然後接著彈,直到彈得手指有點兒發麻發木,方才罷休。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彈了,有時是幾個孩子的手指同時落在他的腦門的各個部位。

  老尹海再也沒有任何乞求、反抗和躲避,只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著,多次受年輕人的折磨和侮辱的經驗告訴他,小孩或年輕人都有強烈的逆反心理,越乞求越反抗越躲避,受到的懲罰就越重,受侮辱的時間就越長。老尹海的馴順使惡作劇的刺激和高潮很快就過去了,手指麻木的我們也喪失了興致。當我們終於停了下來,他立刻低下頭,不敢看我們,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收撿著散了一地的破爛。我們笑嘻嘻地沖著老尹海的背吐了幾口唾沫,高聲說了句:“這次便宜你個老反革命了”,便大勝而歸般地揚長而去。

  現在想想,他一定偷偷地流淚了,而且是老淚縱橫。不光是眼淚,更是往心裏流的恥辱。一個年近七十的、爲孩子們理髮的老人,一個和孩子們的長輩要好的老鄰居,卻被他看著長大的十一、二歲的毛孩子如此侮辱!人的心如果會出血,老尹海的心肯定滲出了血,而且一定是在我的手指甲彈在他錛兒頭上的時刻。

  以後,老尹海一見到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的孩子,大老遠就沖著我們振臂高呼:“向紅小兵學習!向紅小兵致敬!向革命小將請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再以後,我們和老尹海還有了點兒交情。他靠撿破爛(主要是廢紙)謀生,我們能幫他的大忙。天一黑,我們就拿著他的破竹筐去撕大字報,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把筐塞得滿滿登登。以此爲交換,我們可以躲在他的小屋裏抽煙。開始,老尹海很害怕,這要是被人知道了,非給他戴上教唆孩子們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大罪名,豈不是罪上加罪。好在後來這種事從沒發生過。

  再後來,等我從插隊的農村回到城裏時,老尹海已經死了。而現在,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罪責時,我的道歉和懺悔,老尹海已經聽不見了!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此刻的我多希望真有靈魂不死,讓老尹海的亡靈聽到我的負疚之聲。我沒有資格乞求他的原諒,只求他能聽到。

  類似的殘忍行爲以及對殘忍的自得其樂,我小時候沒少幹。這種行爲與打砸搶、揪鬥走資派的紅衛兵沒有什麽實質的區別。只因爲政治賤民的身份,我就可以蠻橫地戲弄和侮辱一個熟悉而善良的老人,當我稚嫩的手指頭連續彈在老尹海的腦門上時,我不就是那些揪著熟悉的老師的頭髮的紅衛兵嗎?我在侮辱老尹海時,從未想到過我的奶奶也可能正在受著同樣的侮辱,就更不用說顧忌老人的尊嚴了。

  我們這些人,在一種野蠻的制度和教育之下長大,它崇尚暴力、培養仇恨、鼓勵殘忍、縱容無情,教給孩子們一種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不拿人當人的殘暴兇狠。在視生命如草芥的年代,我們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充當過劊子手和幫兇,誰也脫不掉責任,洗不清自己!特別是在文革結束後的這些年中,那些當年參與造反、在造反中進行迫害的人們,如果還心安理得、還粉飾歷史、還不向受害者公開道歉,還不以投身於廢除這個非人制度的鬥爭來贖罪,那麽,我們不僅還在延續著殘忍,而且類似文革那樣的全民殘忍的歷史還將重演。

  事實上,文革結束後的二十多年中,類似的殘忍從未真正停止,儘管六四大屠殺的主凶中共政權,但是六四之後的整肅中,我們整體的馴順和遺忘對於那些死難者來說,難道不是繼暴政對肉體的屠殺之後的又一次精神的屠殺嗎?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殘忍嗎?現在,利用一個19歲的大學生和一個12歲的小學生被燒焦的身體,發動全國性的“校園拒絕邪教”運動,實質上是又一次強制性的意識形態灌輸運動,教孩子們從小就學會殘忍。

  換言之,這種殘忍之所以能夠延續至今,就在於我們從未發自內心地承認我們的殘忍和罪責,並用根除這種殘忍的實際行爲來贖罪。負主要責任的統治者沒有,負共謀責任的被統治者在整體上也沒有。

原載《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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