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67)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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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上)
「把人打死了呢﹖」小廝道:「小的也沒聽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裏鬧的特利害,大爺也沒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菡,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同他在個舖子裏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兒的盡著拿眼瞟蔣玉菡,大爺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裏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薛姨媽道:「怎麼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聽見大爺說,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這裏薛姨媽自來見王夫人,托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後,也只好含糊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麼批了再作道理。

這裏薛姨媽又在當舖裏兌了銀子,叫小廝趕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只見書上寫道: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請太太放心。獨是這裏的人很刁,屍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我與李祥兩個俱係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生,許他銀子,才討個主意,說是須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異鄉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買囑屍親見證,又做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抑事。竊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於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家,說遭人命。生即奔憲治,知兄誤傷張姓,及至囹圄。據兄泣告,實與張姓素不相認,並無仇隙。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手,酒碗誤碰鹵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鬥毆致死。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准,提證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屍場檢驗,証據確鑿。且並未用刑,爾兄自認鬥殺,招供在案。今爾遠來,並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思念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媽聽到那裏,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麼。這怎麼好呢!」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後面還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裏早知我們的家當充足,須得在京裏謀幹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禮,還可以復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怕大爺要受苦了。」

薛姨媽聽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與王夫人說明原故,懇求賈政。賈政只肯托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薛蝌那裏也便弄通了。

然後知縣掛牌坐堂,傳齊了一干鄰保證見屍親人等,監裏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對明初供,又叫屍親張王氏並屍叔張二問話。張王氏哭稟道:「小的的男人是張大,南鄉裏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兒子叫張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女人呢。為小人家裏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裏做當槽兒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裏打發人來叫俺,說『你兒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裏,看見我兒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氣兒,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種拚命。」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只這一個兒子了。」

知縣便叫「下去」,又子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你店內傭工的麼﹖」那李二回道:「不是傭工,是做當槽兒的。」知縣道:「那日屍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砸死的,你親眼見的麼。」李二說道:「小的在櫃上,聽見說客房裏要酒。不多一回,便聽見說『不好了,打傷了。』小的跑進去,只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語。小的便喊稟地保,一面報他母親去了。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求太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麼如今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亂說。」衙役又吆喝了一聲。

知縣便叫吳良問道:「你是同在一處喝酒的麼﹖薛蟠怎麼打的,據實供來。」吳良說:「小的那日在家,這個薛大爺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換,張三不肯。薛大爺生氣把酒向他臉上潑去,不曉得怎麼樣就碰在那腦袋上了。這是親眼見的。」知縣道:「胡說!前日屍場上薛蟠自己認拿碗砸死的,你說你親眼見的,怎麼今日的供不對﹖掌嘴!」衙役答應著要打,吳良求著說:「薛蟠實沒有與張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腦袋上的。求老爺問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縣叫提薛蟠,問道:「你與張三到底有什麼仇隙﹖畢竟是如何死的﹖實供上來。」薛蟠道:「求太老爺開恩,小的實沒有打他。為他不肯換酒,故拿酒潑他,不想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在他的腦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裏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過一回就死了。前日屍場上怕太老爺要打,所以說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爺開恩!」知縣便喝道:「好個糊塗東西!本縣問你怎麼砸他的,你便供說惱他不換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縣假作聲勢,要打要夾,薛蟠一口咬定。

知縣叫仵作將前日屍場填寫傷痕據實報來。仵作稟報說:「前日驗得張三屍身無傷,惟鹵門有磁器傷長一寸七分,深五分,皮開,鹵門骨脆,裂破三分。實係磕碰傷。」知縣查對屍格相符,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張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爺!前日聽見還有多少傷,怎麼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有屍格,你不知道麼。」叫屍叔張二便問道:「你侄兒身死,你知道有幾處傷﹖」張二忙供道:「腦袋上一傷。」知縣道:「可又來。」叫書吏將屍格給張王氏瞧去,並叫地保、屍叔指明與她瞧:「現有屍場親押證見,俱供並未打架,不為斗毆。只依誤傷吩咐畫供。將薛蟠監禁候詳,餘令原保領出,退堂」

張王氏哭著亂嚷,知縣叫眾衙役攆她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麼賴人!現在太老爺斷明,不要胡鬧了。」薛蝌在外打聽明白,心內喜歡,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詳回來,便好打點贖罪,且住著等信。只聽路上三三兩兩傳說,有個貴妃薨了,皇上輟朝三日。這裏離陵寢不遠,知縣辦差墊道,一時料著不得閑,住在這里無益,不如到監告訴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過幾日再來。」薛蟠也怕母親痛苦,帶信說:「我無事,必須衙門再使費幾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銀錢。」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徑回家,見了薛姨媽,陳說知縣怎樣徇情,怎樣審斷,終定了誤傷,將來屍親那裏,再花些銀子,一准贖罪,便沒事了。薛姨媽聽說,暫且放心,說:「正盼你來家中照應。賈府裏本該謝去,況且周貴妃薨了,他們天天進去,家裏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替姨太太那邊照應照應作伴兒,只是咱們家又沒人。你這來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頭原聽見說是賈妃薨了,這麼才趕回來的。我們元妃好好兒的,怎麼說死了﹖」薛姨媽道:「上年原病過一次,也就好了。這回又沒聽見元妃有什麼病。只聞那府裏頭幾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見元妃娘娘。眾人都不放心,直至打聽起來,又沒有什麼事。到了大前兒晚上,老太太親口說是『怎麼元妃獨自一個人到我這裏﹖』眾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話,總不信。老太太又說:『你們不信,元妃還與我說是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眾人都說:『誰不想到﹖這是有年紀的人思前想後的心事。』所以也不當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裏頭吵嚷出來說娘娘病重,宣各誥命進去請安。她們就驚疑的了不得,趕著進去。他們還沒有出來,我們家裏已聽見周貴妃薨逝了。你想外頭的訛言,家裏的疑心,恰碰在一處,可奇不奇!」

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裏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裏這些丫頭婆子來說,他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說:『你們那裏拿得定呢﹖』她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荐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那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裏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她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裏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那裏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個好木料,愈經斸削,才成大器。」獨喜得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作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祿歸時,貴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算準了麼﹖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剔透,本質就不堅了。」她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那裏是寅年卯月呢。」寶釵尚未說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這樣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麼惡星照命,遭這麼橫禍,快開八字與我給他算去,看有妨礙麼。」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到了那裏,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接著,便問道:「大爺的事怎麼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了。」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裏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裏只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裏也是難過。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裏你姐姐一個人,中什麼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裏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差事,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裏住幾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你們姐妹們作作伴兒,就只你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麼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道:「使不得。」惜春道:「怎麼使不得﹖她先怎麼住著來呢﹖」李紈道:「你不懂的,人家家裏如今有事,怎麼來呢。」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述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菡一段,當著眾人不問,心裏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原故。心內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裏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裏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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