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的头一年,每回夜里我在餐桌上阅读或画画,只要望向父亲平日惯坐的位置,就会浮现出他老人家振笔疾书,和居住在大陆的姑姑通信的身影。父亲每次写的“家书”,总是洋洋洒洒好几张,再怎样书写也依然是“纸短情长”;好像唯有在纸笔间,才能和彼岸唯一的亲人有着千里遥迢的连结。
其实父亲的“家书”究竟写些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也不会主动询问;但我心知肚明,父亲在“家书”里找到心灵的慰藉。毕竟大陆是他从小生长的家乡,而我们姐弟、妹七人自小生长在台湾,长大各自嫁娶到别的县市后也就很少联络,唯有逢年过节或重大日子时,才会带一家子回眷村与父亲聚首。
记得在眷村翻建新屋的时候,适逢母亲过世“百日”,当时父亲心情不佳,导致连装潢新屋的色调也极为灰暗,完全没有亮眼醒目的色彩。眷村改建完成后,母亲的过世让父亲独居更感孤寂,刚好我和先生选择回家乡创业:一方面陪伴独居乡下的父亲,一方面将台北租屋的房钱省下来。
那时我们一家四口搬回眷村经营“冷冻水饺”生意,平常我会推车到传统早市摆摊,下午的空档则做些家事,这时候,多半会看见一向爱听古典音乐的父亲,头上戴着全罩式大耳机,摇头摆手的打着节拍,非常自得其乐的样子……那神态,真的很像天真可爱的孩子!这是我们平常从来都没发现的吧!
父亲不听音乐的时候,会喝咖啡或茶。这时侯,他会将客厅中间那个高大的“五斗柜”抽屉打开,拿出大陆姑姑的家书与照片,一封封的细细展读、慢慢玩味。有时候父亲会唤我坐在他身旁一起展读家书,表哥(姑姑的儿子)来信里的简体字我十之八九认不出来(那是我第一次阅读简体字),每读一句都得前后文对照着连贯念念看,然后才能猜出字义。
饶有意味的是,大陆亲人的家书,每封多少都会提及当年父亲两次返乡时,曾答应要资助孩子念大学与修缮老家祖坟的预算费用……还不厌其烦的将“明细表”写在家书里面。
父亲每次写家书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说: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面对自己。餐桌的角落,是父亲固定写家书的地方。父亲随军来台多年军旅退役,如此“少小离家老大回”,一定期望就算不能衣锦荣归,至少也得“体面还乡”,这也是我们子女当然都明白的事情。但他来到台湾却变成老兵逐渐凋零;原本以为再没机会和亲人重逢,没想到还能透过“家书”一偿宿愿!
这几年改建过的眷村又面临拆迁,整理着父亲过往的家书,我忽然惊觉:大陆各省“地名”对我而言,仿佛还停留在当年读过的地理课本里面,那是因为我所爱的一切都在这边,没有关于那边的点滴回味!但对于长年旅居在台的父亲来说,在他心里,落地生根的台湾依旧是“他乡”,终究不是心头那一处魂萦梦系的“故乡”啊!@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