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和陌生人愉快地交谈了几句,士兵担保店里服务的品质和热忱,毕竟医师是德国人,不能指望这些波兰医师比得上他。
在适当的停顿后,瘦子点头向士兵致谢,目光转向了药局。他有一种权威的神采,安娜开始怀疑──士兵一定也在想──自己是否应该知道他的身份。年轻士兵对不明言的长官癖性习以为常,将草草点个头当成是打发他走的意思,但没走多远便被瘦子唤回来。
“Soldat(德语:士兵),可不可以帮我点个烟。”他说。瘦子的长手扣在背后,无疑懒得自己点那玩意儿。
年轻士兵恭敬遵命,瘦子没有看着他的眼睛,也没有主动表达谢意,连个答理也没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
士兵消失在克拉科夫街头。
瘦子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转回头看着安娜。
“那你是谁呢?”他用完美的德语说,烟雾随着声音逃出了他的嘴。
安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动了动下颚,想凭空抓住任何语言的某个字──她知道德国人有德国人叫她“安娜”的说法,却莫名觉得对一个严峻的权威人士用那个字来说她是谁不大妥,她又冷又饿又害怕,绞尽脑汁回想原本那个昵称是什么。
瘦子挑起一边的眉毛,头往右歪,皱着眉,换用波兰语。“你在等谁?”
他的德语响亮清脆,他的波兰语却圆润轻快。他是安娜第一个听见跟父亲一样会说一种以上语言的人。
她想回答他,也想说话,却不知能对他说什么。她想说自己在等父亲,但她其实已经不大确定这件事,而对这位陌生的高个子她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他不是你会对他说谎的人。
瘦子点头回应安娜的沉默,改用俄语说话。“你爸爸、妈妈呢?”
这个问题应该容易回答,只是安娜实在无法回答,因为她不知道。她正准备这么跟他说的时候,高个子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立刻转到下一种语言: 意第绪语。
“你没事吧?”
就是这个问题把安娜惹哭了。当然,其他的问题和其他问题的无解,同样难以言喻地教人不知所措,同样教人苦恼。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他,一个她当时十分害怕的男人,高高站在那里,忽然关心起她来了。局势恶化了几周、几个月,她想不起来还有谁曾经问过她好不好,就连父亲也忙着为她提供可以接受的“没事”的说词,忘了问一问这些说词是否令她安心。
也许是因为意第绪语。那是什穆立克先生的语言,安娜已经数周没有见到什穆立克先生。她是个孩子,但不是没有看见城里犹太人的遭遇。在瘦子讲意第绪语前,她有几分怀疑意第绪语是否依然残存。
不过,安娜落泪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只有这个问题她明确地知道答案:
她不好。
见到她的眼泪,瘦子似乎迷惑多于担心。他再次聚拢眉头,歪着头往下看她。瘦子似乎非常好奇。
这人的眼睛非常锐利,非常深邃,即使有个女孩竭力不让世界见到她的眼泪,也难以不注视着这双眼眸。他的眼睛跟鱼钩一样捕抓到安娜的眼神,把安娜的目光带到自己的身上。
他接下来所做的事,永远改变了安娜的人生。
瘦子锐利的目光转向短街两侧结聚的屋檐,安娜受俘的眼光紧紧跟随。瘦子看见了他要的东西,缩拢嘴唇,朝天空的方向,发出啁啾的响亮哨音。
突然间,一阵振翅声响起,一只鸟如坠地的炸弹朝街道垂直落下。它展开翅膀聚集空气,减缓下降速度,最后停在潮湿的灰色铺路石上。它一蹦一跳,眨着眼睛歪着头,往上看着瘦子。
瘦子把烟从左手换到右手,往路面蹲下去,高耸的膝盖几乎顶到了耳朵。他左手食指指向右边,伸出与地面平行。
小鸟一时间仍旧动也不动。瘦子又跟它说话,仿佛呼唤它的名字,小鸟于是轻轻一飞,飞到他树枝般的指头上停歇。
他缓缓转身,把小鸟带到安娜的面前,直视她睁大的眼睛,并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没有必要。安娜唯恐惊吓到这只鲜艳美丽又娇嫩的小生物,不只停止了哭泣,还发现自己又屏住了呼吸。◇(待续)
——节录自《安娜与燕子人》/皇冠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