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可以非常清楚看见小动物。瘦子把小鸟送到离她脸只有几吋的地方,鸟头和翅膀是鲜艳斑斓的宝蓝色,面部和翎颌则为浅橘色,鸟尾分叉很大。它不是陡然动了一下,就是一动也不动抬头看着安娜,瘦子好像做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雕像放在手上,每一个都毫无痕迹被下一个给取代。
安娜不禁笑了,还伸出手来摸鸟。她一时以为可以把指尖贴到柔软的羽毛上,但小鸟突然动了起来,吓了她一跳,高高飞到天上去,它不愿留在原地被摸。
瘦子的嘴依旧不动声色,锐利的眼睛却闪烁着某种胜利之火。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流畅的动作站直了身体,开始过街朝福克斯曼医师的药局走去。安娜非常震惊,她居然听见自己对着空气问自己的小问题。
“那是什么?”她说。
“是一只燕子。”瘦子回答,但没有转回来。
药局门上的铃一阵叮当作响,门又关上了。
当瘦子推门走出福克斯曼医师的药局时,显然不打算继续和安娜交谈。他的眼睛──为了捕抓其他眼睛的特制工具──流畅地扫过靠墙缩成一团的她,一步也没有停下来。安娜还没奋力站起来,他枪声似的脚步已经往短街街口走了一半的路。
但他从药局出来时,安娜已经准备好了。
她以快速混乱又分歧的语言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
她用意第绪语说:“我现在好一点了。”接着用俄语说:“我觉得我爸爸不会回来了。”她用德语说:“我是我自己。”接着用波兰语说:“现在我在等你。”
高个子在街上沉默了一会儿。换做世上其他男人,他们会吓得愣住了,而他全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是用一双深色眼睛打量着安娜。
安娜憋不住了,又用法语补充一句,因为那是她想得到最接近的语言。“还有,我不会说鸟语。”
安娜听过燕子人的笑声三次,这是第一次。
“我不会说法语。”他说。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安娜,一动也不动,像是等着看见什么征兆或讯号会从她小胸腔的扩张和收缩中出现。
安娜觉得自己在空荡的静止中沉没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清清楚楚地想着这件事:
她觉得爸爸不会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让她觉得难受,觉得不妥,像是徒手扳开参差不齐的生锈金属,像是父亲隔着一个拥挤的院子呼唤她,她听见了,却还别过脸去。
一切静止了。
突然间,瘦子下了某种决心。安娜看见他开始大步朝自己走来,很惊讶自己忽然害怕了。
毫无疑问,这个高大的陌生人不是让人觉得可靠的人,他发出一种威胁感,一种秘密的紧张感,完全不像一般人培养来吸引孩童喜爱的那种特质。尽管如此,他还是有非常吸引她的地方,也许是轻松和燕子说话的那一点。当然,这男人很奇怪,但他的怪很尖锐,很熟悉。或许安娜和她的父亲没有自己的语言,或许他们的语言是每一种语言,安娜忍不住觉得在这个高大陌生人的身上找到属于他们稀有部落的另一成员──一个会许多语言的人。
瘦子走了几步路,越过马路朝她走来。安娜害怕不已,但准备好听到这个陌生人是被派来接她的,准备好被告知只要愿意相信他,跟着他,就会被带回父亲的身边。这个男人是被派来保护她,照顾她,直到她能够回到她应该在的地方。
她作好了决定。
但男人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蹲下身子,给她一块饼干,与福克斯曼医师平日给她的一模一样。
只是一块饼干。
但在安娜做好了决定的心中,她认为这是一种变体的奇迹,显示福克斯曼医师和高个子之间交接了父职,这个发展胜过那些她想像得到而台词更多的可能情节,不只美味,而且是一种魔法,有趣的魔法。
高大的陌生人看着安娜咬下饼干,由衷地感到开心。以一个小女孩来说,她很久没吃东西了,绝对没有一样东西像加了奶油的甜点这么好吃。整块饼干一下就吃完了。
当安娜的注意力离开不可思议就忽然消失的饼干时,瘦子已经站直了身体,高高站在她的身边。
过了大半天后,他说:“不要让人看见你。”他的目光接着转回到克拉科夫。“越久越好。”
接着,木头鞋跟响亮宣告他的行进,他离开了安娜,消失在远方的繁忙的街道。◇(待续)
——节录自《安娜与燕子人》/皇冠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