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1)

每当王龙紧贴着土地,他就兴旺健康,而只要脱离土地,他就会堕落,变成行尸走肉。
作者:赛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

春天的新鲜芽的一条枝。(fotolia)

font print 人气: 74
【字号】    
   标签: tags: , , ,

第一章

这天是王龙的大喜之日。在床帐内的黑暗中睁眼之初,他想不起这天和其他日子有何不同。

屋子里一片阒疾,唯有年迈的父亲在与他隔着堂屋的房里气息咻咻的微弱咳嗽声打破沉寂。每天早晨,王龙听见的头一个声响便是父亲的咳嗽声,而他往往静静躺卧聆听,直到咳嗽声愈趋愈近,父亲房门上的铰链咿呀作响时,他才挪动身躯。

但这天早晨他没有等待,一跃而起,推开床帐。天刚破晓,黑暗中透点微红,小小的方形窗洞上,残破窗纸劈啪飞扬,一抹红棕色天空在窗外隐约可见。他走上前去撕去窗纸。

春天到了,不需要这个了。”他喃喃咕哝。

这样出声说出自己但愿住家这天看来体面些,他感到羞赧。

窗洞不大,几乎难容伸手,但他仍然伸出手去感受外头的空气。一股轻柔微风自东方吹拂而来,温和,轻声呢喃,饱含水汽。这是好兆头,田地需要点雨水,作物才能收成。这天不会下雨,但倘使这风一时不歇,几天内雨就会来了,这是好事。

昨儿他曾对父亲说,倘使天顶上这耀眼酷热的火伞再不收起,麦子就结不成穗了。如今像是老天爷特意挑了这个日子来给他祝福。大地将要能开花结果了。

他匆匆走进堂屋,边走边套上蓝色外裤,并把蓝色棉布腰带在腰腹最丰满处打个结,上半身则赤裸着,要等烧了水,梳洗过后再穿上衣裳。

他走进紧挨着正屋、作为灶间用的耳房,黑暗里,一头牛扭着头,在门边角落里低声鸣叫。灶间以自家田地挖出的大量泥土制成的泥砖砌造,正屋也是,屋顶铺设自家麦田采摘的麦梗。

祖父年轻时,以同样是自家田地里的泥土,一手打造了炉灶,多少年来的煮饭、烧菜使炉灶干硬而乌黑,一只圆而深的铁锅立于其上。

他用葫芦瓢从一旁的水缸舀水,把铁锅装了半满。水很珍贵,因此他舀得谨慎。但稍加迟疑后,他猛然举起水缸,把整缸水全倒进锅中。这天他决定要来清洗全身。

打从不再是母亲膝头的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裸裎的躯体,但这天会有个人看见,他想要把身子清洗干净。

他绕过炉灶,来到后方,从立在灶间角落的干草和麦梗中挑拣出一把来,仔仔细细调整排列,放入灶口,力求把每根草叶的功能发挥到极致,接着用一只老旧燧石和打火镰打出火苗来,扔进干草堆中,火焰于是熊熊燃起。

打从母亲在他六岁那年辞世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天天在早晨生火,但今天将是最后一次了。

他生起火,把水煮沸,斟了些热水在一只碗中,再把碗捧进父亲屋里。

父亲坐在床上,一面咳,脚一面在地面摸索鞋子。过去六年来,这老人天天都在房里等待儿子端热水来舒缓他晨间的咳嗽。如今这对父子可以歇息了,有个女人将跨进这个家门,王龙将再也不需要不分寒暑都黎明即起生火烧水,他将可以高枕安卧,也有人会捧上一碗热水进屋给他。

而倘使庄稼收成得好,热水中甚且会有茶叶飘浮。每隔个几年,总会有一次好收成的。

这个女人若是倦了,会有她的孩子接手生火,她和王龙会生一大窝小家伙。想起成群孩童在房里的三间屋子跑上跑下,王龙不禁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三间屋子对他们父子而言太大了。打从母亲过世,房子就呈现半空状态。家里人口众多的亲戚,例如他那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的叔叔,总是声声劝诱,而他们总要极力抗拒。

“我说呀,两个光棍儿要这样大的房子做什么?爷儿俩同住一间屋子不就得了?小伙子身体暖烘烘的,倒可以舒缓舒缓老子的咳嗽。”

但他的父亲总回答:“我这床要留给孙子睡的。等我老了,他可以烘暖我的老骨头。”

这下孙子就要一个接一个报到了!他们恐怕得沿墙架床,甚至连堂屋都得摆上床铺才行,这整间房子会床满为患。

就在王龙揣想着半空的房里床铺处处的当儿,炉火熄了,铁锅里的水凉了。老人幽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披未扣钮子的衣袍,以手抓着,边咳嗽,边吐痰,气喘吁吁地发话:

“怎么还不拿热水来给我暖暖肺?”

王龙瞪着眼,回过神,羞惭起来。

“柴火潮了。”他在炉灶后头嗫嚅:“这风湿气重……”

老人继续咳个不歇,开水不滚他就不罢休。王龙舀了些水到碗里,顿了半晌,打开炉架上的一只釉彩罐,掏出十几片干燥卷曲的叶子,洒在水面。老人贪婪地睁大了眼,但随即出声抱怨。

“怎么这样浪费?喝茶好比吃银子哩!”

“今天是大日子。”王龙短促地笑了一声:“喝吧,喝了会舒坦些。”

老人用干枯嶙峋的手指捧过碗,低声嘟囔。他看着卷曲的茶叶一一舒展,铺满水面,舍不得喝下这样珍贵的东西。

“再不喝就凉了。”王龙说。

“说得是……说得是……”

老人一惊,大口大口喝起热茶来。他陷入一种肉体感官的满足,犹如孩童专注于吃奶。但他并没有忘我到不曾察觉王龙正死命自锅里舀水,注入一只深深的木盆。他扬起头,瞅着儿子。

“那水足够把庄稼浇到开花结果啦!”老人骤然发话。

王龙没有吭声,也没有停手,一迳舀水,舀到一滴也不剩。

“喂!”父亲大嚷。

“打从过年以来,我就没洗过澡了。”王龙低声说。

他羞于告诉父亲,他但愿自己的身子清净,才好让女人看。他捧着木盆,匆匆走进自己房里。

门框变形,房门松垮垮悬在框上,关不紧,老人蹒蹒跚珊走进堂屋,嘴凑近门缝,扯开嗓门儿嚷嚷。

“一早就喝茶,又洗东洗西的。一个女人一进门就给她这种待遇不是好事!”

“就这么一天嘛!”王龙也吼回去,随即又补上一句:“我洗过会把水泼在田地里,不会浪费。”

老人听了这话,不响了。

王龙解开裤带,褪下衣衫,就着窗洞透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光,在热气蒸腾的水中扭绞一条小毛巾,猛力摩搓黝黑而细瘦的躯体。他以为空气温煦,身子打湿后却感觉冻寒,于是他快手快脚,毛巾急促浸水又取出,揉搓到浑身冒出一股细细烟雾。

这时他走向母亲的一只箱笼旁,取出一套新的蓝色棉布衣衫。这样的天气不穿铺棉冬袄可能稍嫌寒冷,但他的冬袄面上破烂污浊,灰黑潮湿的棉絮从洞里纷纷冒出头来。他忽然不愿穿上冬袄,他不愿女人头一回见他,就目睹他的棉衣衬里外露。将来她会清洗并缝补这件衣裳,但这头一天,他不要她看见。

他套上蓝色的棉衣棉裤,又罩上一件同质料的大褂。那是他唯一的大褂,只在筵席的场合才穿,而那样的场合一年不出十次。接着他手指灵巧地解开垂在脑后的长辫,从小而歪斜的桌子抽屉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未完,待续)

——节录自《大地》/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堂屋地面生出了一层青苔,黏土结成鱼鳞。陈年的门槛不足以隔住门外院坝的生荒气,只是阻碍了奶奶折叠成铁板桥的身形。
  • 一张泛黄的欠条记录了这段分手:协定上说明妈妈补偿给爸爸一万五千元,现给了五千,尚欠一万。
  • 清早走猪人和他的猪总算来到,母猪配种后安静下来,被顺利赶回了圈栏。配种的钱去坎下邻居家没借到,只好欠着。邻居家早上刚买了两床走村的货郎推销的棉絮,花掉了一百六十块钱。
  • 这里以前是撤军时丢弃炮弹的地方,罗应贵像是拔萝卜那样把它们拾起来,等待政府不定期地前来回收。
  • 长乐路长约三公里,当交缠的路树枝枒在冬日落光叶子,你就能穿过枝干看到远方这座城著名的天际线: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塔。这三大巨人矗立在比邻的几个街区,每一栋都比纽约的帝国大厦还高。
  • 中国大约有六百万尘肺病人,每年死亡人数是其他工伤死亡总数的三倍。这是土地上一道巨大的裂隙。弥缝社会肌体的针线,却像是有意放过了这里。
  • 每当走在这个新定居的街区中,我总借着诵念这些听起来喜气的路名来练习中文,像是安福路、永福路、宛平路。我所居住的(路名)大概是听起来最喜气的一条:长乐路,代表“长久的快乐”,但我为了读起来更通顺,于是将其英文名修饰为“永恒的快乐”(Eternal Happiness)。
  • CK从小时候就常听父亲提到“体制”一词。他从来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但可以预测父亲什么时候会说出口。父亲会在说之前会微微停顿,缓慢而刻意地加重语气,使其在句子里有所区隔,好让儿子知道此时该留心。
  •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著名学者余英时教授总结毛泽东的治国方式时,使用了“在榻上乱天下”的比喻。此语有两重意思,其一指毛喜欢在床上办公的怪癖;其二指毛在“文革”中“视女人为工具”,表现了“他的冷酷而兼放纵的生命的一个环节。
  • Heaven
    在北大荒和其他改造场所,当局不让右派们回家探亲,也不让亲友探望。右派们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过二年,他们为了摘帽拼命冒死劳动,因此累死、工伤死、饿死,和自尽死了许多有才华良知诚实善良的右派分子。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