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音乐盒(下)

作者:泷羽麻子 (日本)

音乐盒。(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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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文

活动内容有时令人感到疲惫不堪,但是,前往悠人等待的那间房间时,美咲一定会在走廊上努力扬起嘴角。其他母亲也一样。接过自己的孩子时,已换上温和稳重的笑容,和参加咨询时悲怆的表情判若两人。

为了各自的儿子或女儿,她们必须摆出笑容。

“回家路上,帮悠人买了音乐盒。”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美咲对丈夫这么说。

“音乐盒?买给悠人?”

喝着发泡酒、一副很美味的样子的阳太嘴巴离开罐子,惊讶地反问。

美咲赶紧补充:

“他好像看机器转动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满喜欢的呢!”

阳太收拾起惊讶的心情,点点头说:

“这样啊,也不错啦!怎样的音乐盒?让我看看。”

“还没做好喔!现在才要开始制作。”

“咦?是订做的吗?这么正式。”

“嗯,是啊,不过比想像中便宜喔!”

美咲这么一说,阳太立刻摇头。

“钱是小事啦!没关系。再说,难得悠人会主动想要什么。”

“打算下星期教室下课后去拿回来,店员说会帮我们选一首他建议的曲子。”

***

那么,请让我听听看吧!

那个店员严肃地如此宣布后,双手慢慢移向耳边。美咲这才发现,在他偏长的头发盖住的左、右耳上,各挂着一个透明器具。

只见他用熟练的手势分别拆下左、右耳上的透明器具,放在桌子角落,发出轻微的叩隆声。

即使提醒自己不要死盯着人家看,美咲的视线还是难以离开那透明的器具。形状和助听器很像,不过,事情有点奇怪。他说自己能听见悠人“内心的音乐”,如果那器具是助听器,无论能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该是拆下来,而是戴上去才对吧?

店员看来并不在意美咲的视线,径自打开桌上的笔记本,里面原来是五线谱。他拿起笔,专注凝视悠人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一旁的美咲傻眼地看他做出这一连串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做作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几秒还是几十秒,他一直紧闭双眼。接着忽然迅速睁开眼,开始在五线谱上振笔疾书。原本悠哉的氛围丕变,一鼓作气的样子,就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受到这气氛震慑的美咲只能旁观。

悠人一脸严肃,动都不动一下。

转眼间写满了一页,店员阖上笔记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将那透明器具戴上耳朵,以公式化的口吻说,音乐盒星期一就能完成,请再来取回,费用也到时候再支付即可。

美咲当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见了什么音乐,虽说举止行为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回事,但冷静想想,根本无法证实是真是假。对不熟悉乐谱的美咲来说,从反方向望过去更读不出乐谱上写的是什么曲子,说不定他只是挑了首适合悠人这年纪孩子听的乐曲罢了。

有些好奇,完成后的音乐盒会流泄出什么样的曲子呢!如果相信店员说的是真的,过去他似乎已经用这种方式为许多客人订制了音乐盒。美咲很想听听看,这样的他为悠人选出的会是什么样的曲子。

然而,阳太似乎有不同看法。

“那是怎样?不觉得很可疑吗?”

他狐疑地提出质问,美咲不由得后悔告诉了他详情。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阳太喜欢的话题。

“那个店员发现悠人耳朵听不见了?”

“我想应该没有。”

从那个店员脸上,美咲并未看到人们在得知悠人耳朵听不见后,容易出现的表情。再者,他看起来似乎不擅长与小孩相处,应该也不具备悠人这年纪小孩很多话语的知识。顶多只觉得悠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吧!

“你怎么不解释一下,要是知道,对方也不会讲那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可是,对素昧平生的人……”

陌生人的同情,只会带来困扰。

“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阳太打断美咲,语气已不再质疑,只剩下哄小孩般的淡然语调。

“就算说不喜欢可以退货,悠人又能怎么样?别说喜不喜欢了,他连音乐盒发出的是什么声音都不知道。”

阳太是对的。他说的总是很对。他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尽全力守护耳朵听不见的儿子。正视事实的同时,也要不卑不亢,必须正大光明争取弱者的权利。我们为人父母的,有责任为孩子战斗。

“算了,反正都买了,悠人开心就好。”

阳太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双手合十说了声“吃饱了”,一边从桌边起身,一边嘟哝了一句:

“还是应该动手术比较好吧。”

最近两人只要谈到悠人,最后结论都是这个。阳太认为只要有希望,什么事都该尽可能去做。

美咲当然也这么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只是,一想到那是必须全身麻醉的头部大手术,无论如何都会退缩。光是想像要把悠人小小的脑袋切开,内心就一阵痛苦。要是手术失败,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怎么办,与其那样,倒不如善用高性能助听器和手语,照现在这样过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值得庆幸的是,悠人手语学得快,还很擅长观察对方嘴唇的动作和表情,汲取其中的意思,到目前为止,沟通上没有什么问题。

对于迟迟无法做出决定的美咲,阳太并未心急催促。他说会尊重和悠人在一起时间最长的美咲。这应该不是谎言。阳太是个诚实的人。正因为太诚实了,有时甚至无法掩饰他的心情。

经常在教室遇见的听障儿家长们,对手术抱持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有愿意接受手术的赞同派,也有打算继续观望状况再考虑的谨慎派。

各种人说了各种话,包括近在身边的人,比方说美咲的母亲,就抱持和阳太完全相反的意见。

母亲鼓励美咲接受眼前的现况。她总说,因为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该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她还说,你哥哥那边的状况原本那么糟,现在不也都没事了吗。

美咲的哥哥有个独生女,从婴儿时期起脾气就很差,不好照顾。然而,偶尔和他们一家人见面时,比起侄女,最令美咲讶异的其实是大嫂的表现。生小孩前优雅又温柔的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皱着眉头,歇斯底里地叱喝自己的孩子。

女儿跌倒在地上哭泣时,她一定抢在美咲等人发现前,发出冰冷得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大声责骂,有时甚至动手打小孩。听母亲说,大嫂一直怀疑孩子有脑部障碍,连检查都做了。医生报告诊断结果没有异常时,她还穷追不舍地质问医生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坚持孩子绝对有问题。

那样的侄女,上幼稚园后开始稳定下来,去年上了小学还当上班长。现在母女两感情可好了。哥哥曾用感慨万分的语气说,听得懂人话真是太好了。他还说,问题不在物理上是否确实听得见别人说话的声音,能不能正确理解更重要。

无论如何,即使在侄女状况好转的现在,每次看到不需大人操心的悠人,大嫂还是会羡慕地说“真好啊”。直到一年前。

星期一,悠人下课后,美咲和他一如往常来到运河沿岸散步。

从教室到旧铁轨那片绿地之间的道路错综复杂,有好几条路线可走。美咲刻意选择不经过音乐盒店前面的路线。

阳太说的没错。自己到底为何要买那种东西。那个店员把完成的音乐盒交给悠太时,一定会用充满自信的表情说“请听听看”。又或者,他会要悠人自己转动音乐盒。不管怎么样,短短的旋律结束后,他也肯定会问悠人喜不喜欢。

悠人无法回答。只有这个问题,美咲无法代替他回答。

也曾想过打电话取消订单。既然可以退货,取消订单大概也不会有问题。不过仔细想想,美咲连店名都不知道,既没拿到订购单之类的东西,对方也没问美咲的名字与联络方式。当时心情恍惚,浑然没有察觉可疑之处。

也不知该说是大方还是随便,总之,那间店果然有点怪。只是总不好什么都不说就放人家鸽子,还是再找一天由美咲自己登门说明缘由,道歉说不需要那个音乐盒好了。

悠人让美咲牵着手慢慢散步,时而东张西望,视线追随从运河上飞过的海鸥或路过身旁的自行车。

那间店的事,悠人说不定已经忘了。

和美咲一样,那天出了那间店之后,悠人显得比平常恍惚,但隔天过后也不再提起音乐盒的话题了。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妈妈为自己买下那个玩具了吧!毕竟并未当场接过商品,也没有付钱。他很可能以为自己只是参观了某种稀奇的机械而已。

一如往常地,绿地上没有其他路人。悠人放开美咲的手,踩着咚咚的脚步朝轨道跑去。

直到跑过草地,站在步道入口前为止,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原以为接下来也会照惯例开始摇摇摆摆地沿着铁轨走,悠人却出乎美咲意料,倏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美咲低声问,悠人却不回头。明知这是因为自己站在他身后说话的关系,内心却没来由涌现一股不安。

“悠人?”

跑上前去,正想拍拍他的肩膀时,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是歌声。美咲伸长脖子,朝轨道尽头凝望。远处出现人影,有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

看起来是一对母女。牵在一起的手随着节奏摇晃,逐渐往这边靠近。她们唱的那首歌美咲没听过,是类似童谣的单调乐曲。女儿发出非常高亢的声音歌唱,盖过母亲清澈的女低音。

身穿宽松水蓝色洋装的母亲,看起来应该比美咲年轻几岁。女儿也穿着颜色及剪裁都与母亲类似的洋装,身高和悠人差不多。裙摆轻飘飘地摇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在枕木上。走到距离美咲他们还有几公尺的前方时,两人将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结束了那首歌。

看来并非顾虑到眼前这对站着不动的母子,只是刚好唱完罢了。母女俩心满意足地对视一眼,嘻嘻笑了起来。

见小女孩走得虽慢,但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美咲朝悠人伸出双手,打算从背后抱起他,否则再这样站下去,会撞到对方。

在美咲的手指碰到悠人的前一瞬间,悠人自己往轨道旁闪开,让出道路。

“你们好。”

擦身而过时,对方母亲轻快地寒暄。女儿也以有些口齿不清的发音接着说:

“你们好。”

美咲没能回应,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以眼神致意。听着背后她们轻盈的脚步声,蹲下来端详儿子的脸。

“悠人,你还好吗?”

悠人露出浅浅的微笑。最近,他偶尔会做出这种表情。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许能理解那小女孩和自己不一样吧!悠人那不像个幼儿该有的老成而达观的笑容,看在美咲眼中,就像是他已默默接受了事实。那笑容里没有愤忾,也不是心有不甘,就只是放弃抗拒,接受事实而已。

美咲跪在地上,抱紧悠人。

“悠人。”

各种人,说了各种话。

悠人是好孩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教室的讲师们这么说。听到别人称赞儿子,美咲不是不开心,讲师们也真的很关照他们母子,她打从内心感谢。

可是,有时也会想大声尖叫,想逼问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年轻讲师。什么叫一点问题也没有?什么叫可以放心?你真心这么想?

大嫂说,再怎么痛苦也会有得到回报的一天。美咲知道,这是在育儿过程中打过一场硬仗的她出于善意的鼓励。正因看过如今天真无邪地向母亲撒娇的侄女从前的恶魔行径,现在才更觉得温馨。

然而,心还是会痛。看到半疯狂地与女儿对峙的大嫂,美咲也曾吓得偷偷想“万一我以后也变成这样怎么办?”又为那样的自己感到可耻。是否因为自己有过如此过分的念头,所以现在才会遭到这样的惩罚?问题是,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不是悠人啊!

母亲说,不是你的错。这点阳太也抱持相同意见。他们总是劝美咲不要那么自责。

但是,生下耳朵听不见的孩子的人不是你们,是我。

“悠人,对不起啊!”

想对他说不要紧的。想对他说妈妈会陪在你身边。想告诉他自己会永远在你身边守护你。可是,自己的声音永远传不进他的耳朵。就算喊破了喉咙,就算声音撼动了空气,也永远无法传进最重要的那个地方。该怎么做,才能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这孩子呢?

被美咲紧抱在胸前的悠人挣扎着扭动身体。

美咲急忙放开手臂,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气。眼眶滚烫。悠人为难地皱着眉,凝视美咲。

反复深呼吸三次以后,情绪总算缓和下来了。咽下哽在喉头的那团硬块,扬起嘴角。

“久等了,我们走吧。”

正想踏上轨道的美咲,感到裙子被悠人怯生生的小手拉住。

“今天不玩了,回家好吗?”

美咲这么问,悠人摇摇头。右手握起小拳头,在胸口做出转动把手的动作。

他还记得啊?

“知道了,我们去拿吧。”

悠人一心只转动胸前的拳头,直到美咲屈服为止。◇(节录完)

——节录自《忘忧音乐盒》/ 采实出版集团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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