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住电梯的一个按扭,使电梯的门一直开着,一个劲地要我“好事做到底”。
有其它的乘客来了。我不好意思叫别人等,一时又说服不了她,也就只好陪她上去再说了。不过,我似乎已拿定主意,暗中给自己定下最后的防线:送到她的房门口,立刻就走,决不再迁就她。
我忽然觉得滑稽,我为什么要“说服”她?她是什么人?
电梯的灯光暗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她的红色的唇吻上能猜测出她是化过妆的,但我没能嗅出香水。这多少有点出乎我意料。
更让我意外的是,此时,我的上衣的一个钮扣掉了。
“这是你的。”她捡起它,眯着眼在我的胸口比了一下,对我笑笑说。
“给我。”我不自觉地命令她。之后我立刻觉得说话的语气太重了,但话已经说出口,再也收不回来,只好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我的一只手伸着。
她没有把钮扣放在我的手心。她只是处于一种“放”的动作中,让她的手悬在我的掌心上方,停在那儿。“呆会儿我把你钉好,”她说得不动声色。
我等了一息,等不到那支玉手中的扣子落下来,觉得怪怪的。我禁不住打量起她来。
只见她,正用非常严肃的神色紧紧地盯着我看。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人?”她一字一顿地问。
“啊欠,啊欠”,我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噗哧一声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她说。
她好象是说我怕她似的,真是。
“就算你是老虎,我可也不是绵羊。”我的反击棉里藏针。
“你是说你愿意到我屋里坐坐了?”她喜出望外。
“谁说不?”我的勇气不知哪里来。
必须另想办法来摆脱眼下的尴尬局面,我想。于是,我顺水推舟,说:“我怕什么?我妻子就属虎的,你能说我怕虎吗?”
我以为一说妻子准能把她唬住。
转眼到了顶层。她说到了,要我帮她把皮箱拖进去。
走道上没人。我与她一起把所有行李弄到她的房门前,直起身子,抹了把汗:“好了小姐,我可是真要走了。”
“你放心,我不会死拖住你不放的。不过,在你走之前,无论如何得让我把你的这个钮扣钉好。”见我犹豫,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觉得不便,你不必进去了”,说着,她打开房门,侧身进去,把我晾在虚掩的门边。
她如此恳切,我只好听之任之。
她急急忙忙拿了针线包出来。“这种线的颜色不对,”她一边说,一边又转回去,“我看看家里有没有更合适的。”
这次进去,好久没她的响声。
D
接着,忽然停电,走廊里一片漆黑。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支腊烛。
她让我把持火烛,她一针一线地在我胸前缝着。
火光一闪一闪的,照着她兴奋的脸。我看见她脸上细小的汗珠,密密的。我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哎呀”,我的抖动叫她剌伤了手指,她惊叫一声。
“让我看看。”我的反应是条件式的,我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没事,”她一边说一边缩回手。
为了给我们一个台阶下,我说:“一个钮扣,小事情,小事情,不要钉了,不要钉了。”
“不要钉不要钉不要钉!”她显得有点生气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解释很可笑。
“你就是有意的!”她大声说。
“我……”
“你什么呀,你,你,你!”
她撒起娇来真有一种不由你的辣椒味儿。一团火。也许会吞噬什么,焚烧什么的。那火,正混合着什么,从我端着的烛光中走下来,成为走进我心灵的山海关的一柱烽火。我的前防全面警戒。
我不得不棒喝一声,对她,也对自己:“太迟了,我真的该走了。晚上我还得找旅馆。”见她不语,我又像在安慰她,糊里糊涂地说:“我想我们后会有期的。”
“你走也得等来电以后吧?”她显然比我冷静多了。“你总不能二十五层的楼一层层拾阶而下吧?”
说罢,她又不由分说地来给我钉扣子,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我尽量扭转身子,不去看她,还要努力不去注意她身上的气息。
我真不知道一个钮扣怎么要那么长时间来钉。好象进入了一个奇特的时间邃道。时间在延伸中被无限制地拉长了。
蜡烛的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幽幽的,摇晃着。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手背有融化的蜡烛落上去了,一阵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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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烛花,是泪花。难怪温热中有着细柔与滋润。
“你,你怎么啦?”
“我,我……”
她线上尾打上一个结,轻轻用牙咬断,然后停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定睛看我。她的双眼湿润。
我努力阅读她脸上复杂的表情。可我一时还不能理解。
“你真的要走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有点象自言自语,我仔细听着才能听见。“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显得非常凄婉。
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的笔掏出来,写下自己的通讯处或电话。
不过,我还是忍住了。
“请你不要难过……”我劝她的时候,自己一下子也心酸起来。话说不下去,只好打住。
“我这人就是爱哭,”她似乎从悲伤中解脱了,甩甩头,对我解释道:“其实,过一会儿我会好起来的,你不必担心。”
“你不是坏人。”我莫明其妙地说。
“你也不是。”她接下我的话芷。
“对”,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和你的一样,就叫‘好人’哪。”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喃喃地说:“好人,好人,……”
“好人一生平安。祝福你,好人。”我真情感动。
“好人一生平安。”她重复着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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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她的祝福,我在上海看过病,第三天乘海轮返回温州。
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我读着余秋雨先生的散文,题目叫《关于友情》,其中的一段话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两只蚂蚁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期而遇,‘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
它使我想起了许多许多。
蚂蚁有蚂蚁的生活,相遇并不重要。蚂蚁离不开“爬”,却可以没有相遇。
有相遇的蚂蚁有福了,能相互碰碰触须的蚂蚁有福了。
感谢相遇,感谢碰触。
却也不要太遗憾,因为相遇永远不能替代爬行。只在“爬行”的森林里点缀着的“相遇”的花朵。相遇是爬行的一处风景。有花的林,应当感谢。
这就如我们要诚心感谢我们的节日一样,那是与平素一样,又不一样的日子。过了节日,我们还得过普通的日子,但有谁能阻止我们庆祝节日呢?
所有的缘分都值得珍惜。
因为所有的缘分都非常有限。
但有限的缘分已够美好了。我们应当懂得珍藏记忆,因为我们都是“好人”。
这是人生最好的忠告之一。
感谢相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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