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民國的父親

文/喻智官
都說父愛如山,母愛似海,唯其如山,才頂天立地支撐一個家;也唯其如山,才平凡得似乎無言可贊。(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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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一度的父親節。

近年,每當父親節接到女兒問候時,我的心總是「咯噔」一下,不由想到自己已故的父親。

我輩「生在新會社、長在紅旗下」,小時候只曉有宏大敘事的節日:三八國際婦女節、五一國際勞動節、六一國際兒童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日,而傳統節日只剩下與吃相關的中國新年、中秋、端午了,父親節自然排不上號。

早在一九四五年的民國,為鼓勵頌揚在前線浴血奮戰的父親們,中國創立過自己的父親節,日期是八月八日,取諧音「八八——爸爸」,台灣承繼這個節日至今。

一九九一年,也許為順應加入WTO,大陸引入表達人情和溫馨的美國父親節(每年六月第三個禮拜天),十多年後美國的母親節也隨之跟進。為表現中國「特色」,近年,中國敬老的重陽節等傳統節日也開始恢復。

都說父愛如山,母愛似海,唯其如山,才頂天立地支撐一個家;也唯其如山,才平凡得似乎無言可贊。所以,每遇父親節,我總覺得關於父親有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便在「咯噔」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最近查閱資料,偶然看到湖北應城城隍廟的一副對聯:「為人須憑良心,初一十五何用你燒香點燭;做事若昧天理;半夜三更謹防我鐵鏈鋼叉。」這是我爛熟於心的一副對聯,從小到大不知聽父親念叨過多少遍。此刻重溫,我似乎找到了父親的生命底蘊,也在重新審視父親時認識了獨特的中國教化傳統。

都說中國人(主要是漢族)沒有宗教信仰,不要說以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徒評斷如是,即使以中國人自稱的多數信仰佛教而言,中國人的佛教徒和泰國、緬甸更不要說西藏的佛教徒也不能同日而語。上述有宗教信仰國家的人,在生活中依循宗教教義自我節律自我約束。那麼,沒有主體宗教的中國人靠什麼自戒?又靠什麼延續社會和家庭的嘉言懿行?就靠代代相傳勸人行善懲惡的箴言!

不僅湖北應城城隍廟,全國各地的城隍廟都有類似的對聯,不妨隨手摘幾處:

遼寧錦州城隍廟——「善來此地心無愧;惡過吾門膽自寒」;

貴州關嶺城隍廟——「進來摸摸心頭,不妨悔過遷善;出去行行好事,何用點燭燒香」;

山東膠州城隍廟——「要作好人,自古忠臣孝子都有善報;要做壞事,請看大奸巨惡怎樣收場;」

福建永定城隍廟——「為惡必滅,為惡不滅,祖宗有餘德,德盡則滅;為善必昌,為善不昌,祖宗有餘殃,殃盡則昌」;

合肥城隍廟——「任憑爾無法無天,到此間孽鏡台前,還有膽否;須知我能寬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轉頭來。」

……

這些對聯在各地的老百姓中傳揚教化,成為他們為人處世的戒律。毋庸置疑,應城城隍廟的對聯是湖北老老少少尊奉的信條。父親在湖北黃陂出生長大,十三歲時,父母兄長因患肺結核先後病故。失恃失怙的父親成了孤兒,開始自食其力的流浪生活。他從故鄉帶出的唯一財富,就是受教於父母的「為人須憑良心……」那是他信奉一生的「教義」和座右銘,塑造了他的人格品性,規範了他的行為準則。

在上海長大的人眼中,黃陂無疑是偏僻鄉村。所以,當我在毛時代看到父親在履歷表的出身(當時最重要)一欄填「城市平民」,才知黃陂有城鎮,具四千多年悠久歷史,還出過兩度任中華民國大總統三度任副總統的黎元洪等名人。

從父親寫一手漂亮的小楷,可知祖父母身前供他上過幾年私塾,家境本屬小康,可惜雙雙早夭而使父親落難。所幸,父親憑這點文化底子,小小年紀勇敢地走出黃陂闖蕩世界。

父親先到武漢。當時的武漢不僅是九州通衢,還有英、俄、法、德、日的租界及收回租借後建立的特別區,是僅次於上海的第二大城市。然而,城市再繁華,對十三、四歲自謀生路的孩子總是艱難的。父親困頓地生活了一、兩年,聽人說上海更容易討生活,又不安分了,便不甘滯留武漢,決定再去上海覓機會。

父親沒有從武漢直達上海的盤纏,就一路做小工一路前行。中途在蘇北一家地主家幫工度過一段日子,除了得到食宿,可能積攢了一點錢,讓他得以順利到達目的地上海。

十五、六歲依然是孩子,在上海也只能在餐飲店等處打雜,燒火、做飯、也學些做麵食點心的活维生。多年後,父親以此教育我們子女勞動觀:這世上,他見過抽鴉片好吃懶做在街頭凍死的,沒見過踏實苦幹在家裡餓死的。

父親到二十歲左右就想找固定工作。那年月外地人都湧到上海討生活,找一份正式工作並非易事。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領上海,在滬西有個法國人越出租界在華界擴展的地區,在治安管理上日、法兩方職責不清。就有有見識的華人向日、法建議成立滬西警局,因此需要招募巡警,父親經人介紹去應聘。招募要求是:年齡二十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體魄強壯,視聽正常,粗通文字,語言清楚,熟悉地形。父親的條件都符合,唯有粗通文字一條,當時不設考試,難以鑒定。招募官正巧有一份文檔要抄寫,就問父親你會嗎?那真是父親擅長的。於是,父親用一手漂亮的繩頭小楷連續幾日抄完文檔,就此順利進入警局。

事實上,當時中國成人文盲率達百分之八十以上,父親扎扎實實讀過幾年書就算「有文化的」,從他的同事常找他幫忙寫東西也可見那輩人的受教育程度。

父親在他漫長的員警生涯中,做過兩件可圈可點的事。

一件事發生在父親當上員警不久。

一次,父親上班巡街,有一個黃包車夫向父親稟告,有位乘客把一個包裹遺忘在車上,不知裡面放著什麼,請巡警查找失主。父親打開包裹看?竟然是鼓鼓一包銀元,乘客好像剛從銀行提出。父親不假思索地把銀元上交給警局。對父親這樣低薪警員,如貪心吞下便是一筆鉅款,但那不符合「做事不昧天理」的信條,他斷然不為。

另一件事大約發生在一九六四春末夏初,那時我已記事。

一天下午,父親作為交通警在一個銀行附近的馬路上站崗,忽聞「有人搶錢!」的喊叫聲,只見叫喊者雙手痛苦掩面,前面有人手提一個袋子飛跑。父親知道那人就是搶劫犯,就拼命追上去,一邊追一邊叫那人「站住!」搶劫犯是個小夥子,哪肯就範,跑得更快了!父親已是中年,當然跑不過他。就在這時,有個年青人踏一輛黃魚車迎面過來,父親叫他把逃犯撞到,機敏的年青人見員警抓逃犯,飛快衝上去,罪犯躓撲於地……

受害者是某單位的會計,提了幾十名職工的工資從銀行出來,搶劫犯用香蕉水噴他的臉,然後奪走他手上的錢袋……當時上海的犯罪率極底,這是惡性大案,成為聳動一時的新聞,父親與小青年為此立了大功。父親所屬單位召開表彰大會,騎黃魚車的小青年和父親分獲一、二等功,當地刊物作了專題報導,父親受獎的照片登在扉頁……

對此,父親淡然處之,那是他作為員警應盡的職責,一如二十年前他上交一大包銀元,並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他感到欣慰的是,罪犯束手被擒,錢袋完璧歸趙,幾十個家庭一個月的生計沒受影響。

父親是民國時期的舊員警,屬新政府「寬大政策」的留用人員,政治上是不被看重的。何況,按共產黨的評價標準,父親「光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只知勤勤懇懇工作,政治上不要求「進步」。

不錯,父親不介入甚至不關心政治,而且一向如此。

當年在國民黨統治時期,警局裡就有不少中共地下黨,父親有一個同事就是地下黨員。「解放後」多少年過去,他來我家,父親就提他過去的匿名番號「一三七0」,父親怎麼知道他的地下黨番號?也許他動員過父親加入地下黨?不得而知!總之,父親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安分守己地過普通日子,不會越軌幹「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次父親抓了強盜立了功,黨組織開始對他另眼相看,動員他爭取入黨。父親雖不主動追求「進步」,但領導賜予青眼引導他入黨,他自然十分在意和尊重。記得父親花了好幾天寫入黨申請書,他也許預感自己最終加入不了,從沒對子女說過寫申請書的事。我是從他和母親邊說邊寫中透出的話語猜出的。

父親入黨的事果然沒有下文,這是必然的結果。爭取入黨,你必須不停地向組織寫思想彙報,還必須學會向「聯繫人」和上級溜鬚拍馬,這一切父親統統不會。

事實上,父親只有「為人須憑良心……」的人性,連基本的階級覺悟都沒有,哪裡培育出鐵面無情的黨性。

文革時期,公安局裡清理階級隊伍,「解放前」的普通警員已是經過改造的「新警員」,而警長屬於國民黨「殘渣餘孽」,都是批鬥對象,父親過去的上級王警長儘管退休也沒倖免。那時,父親經常唉聲嘆氣對母親說,王警長是個好人,僅因當過警長就遭迫害,也太不講道理了。王警長很快沉痾加身,父親常去探望他,直至他七十多歲去世。

也是文革中的好幾年,每到父親生日,總有一對兄妹挎了一籃麵條來給父親做壽。他們進門就叫父親「哥哥!」我好生奇怪,父親孤兒一個,連表兄妹都沒有,哪裡冒出一雙弟妹?原來就是父親在蘇北地主家幫傭的那家兒女。地主的兒子後來到上海讀大學法律,五七年被戴上右派帽子,文革中也逃不了挨鬥。兄妹倆找上父親,也是攀上當員警的親戚,遭難時有點依靠。父親明知兄妹倆的意圖,也不避嫌,每次都熱情地招待他們。

僅從父親和他們的交往就擊破了共產黨的仇恨教育。地主和做雇工的父親非但沒有你死我活的鬥爭,彼此還相當親和。地主全家知道父親的生日,肯定是父親幫工時逢生日,地主給他吃一碗雞蛋生日麵。父親到上海後也一定寫信與地主聯繫,不然他們後來到上海也不會找到父親。

父親不僅豎立不起「階級仇」,連「民族恨」都確立不了。三十多年前,我去日本留學。行前,父親突然跟我說,日占時期他在警局工作,有一個日本同事,叫「古國義夫」,他是個好人,他們當年共事得不錯,如果我能找到他,提起父親的名字他一定記得。

我没去做大海裡撈針的事。卻知道在父親的觀念裡,只有「好人壞人」之分,缺乏應有的「敵我」意識。

從這件事上我也認識了父親的另一面,這麼多年父親從沒提起過曾經有一個「日本同事」,他知道這事非同小可,萬一我們知道洩漏出去要闖大禍。

仔細回溯,父親雖然謹小慎微,不經意中也會談點見解,並非是不分是非的糊塗人。

比如,每次提到張學良,父親就向我背一首詩:「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塚,哪管東師入瀋陽……。」這是馬君武寫的《哀瀋陽》,「九一八」事變不久發表在上海《時事新報》,儘管朱五(朱湄筠)和影星蝴蝶為此蒙不白之冤,因譏諷了沉湎女色誤國誤民的公子哥張學良,便在全國廣為流傳,父親顯然也十分認同。

提到蔣介石,父親也有事要說。一次,他在東平路九號宋美齡公館(著名的「愛廬」)前值崗,看到蔣介石和宋美齡出來,身邊僅有兩、三警衛。蔣介石好像遠遠地和父親招了手,也好像是特意上來和父親握了手。到底是招了手還是握了手?父親說得含含糊糊,就像他從不和我們提「日本同事」,他怕出言不慎横生事端。但說完這事父親總是一聲長歎「蔣介石糊塗啊!」

父親的言下之意我是懂的。他暗下在拿毛澤東作比。

毛每次來上海總是下榻在早已不對外開放的錦江飯店。飯店已經壁壘森嚴的安全了,還對外保密,連所屬的盧灣區公安局也沒人知道,僅派一些便衣員警去飯店周圍巡邏。我們住在附近的居民,如果知道毛離我們咫尺相距,還要激動死!

這就是父親對毛蔣的認識。

儘管如此,奉公守法的本性讓父親那點是非觀隱而不露,更不要說產生摻和政治的念頭。

父親在為人上更加無原則了。

他有一位同事,看人下菜碟,在員警制服的左口袋放一包「大前門」香煙;右口袋放一包「飛馬牌」,見到上級和求人時就敬上「大前門」,遇到腳碰腳的平輩,就遞去「飛馬」。以我的性格,不會與這樣的人來往,但父親和他相交了一輩子。還有的同事更過分,逢年過節常臨時上門請父親代班,有時甚至我們全家正圍桌吃飯,父親也丟下飯碗就走。有些人明顯是利用父親的善心占便宜,父親卻從不拒絕他們。

即便如此,父親與這些同事相處幾十年,從沒聽他說過那些人的壞話,更沒聽他說過恨誰,倒把「靜坐常思己過,閑時莫論他非」當口頭禪。

對此,我有點不以為然,心裡對父親頗有微詞。

本分自律與人為善做人固然好,但在一個弊病叢生的國度,在一個人心叵測的社會,無論對人對事,喪失原則就是縱容小人,助長歪風。尤其是國家大事,先賢有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有人人關心積極投身,才能推動社會改良時代進步。若人人都只知做好好先生,社會永遠一潭死水,國家也不可能走上正道。

後來我去日本,才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父親。

日本能夠在短短幾十年間就進入最先進文明國家的行列,就靠像父親那樣的老百姓,為人和睦相偕,處事誠實敬業,憑此創造出傲人的經濟奇蹟。至於政治問題,仰靠民主制度,老百姓選出議員為代言人,由他們籌謀主導國家大政方針。也就是說,在政治清明公平正義的正常社會,不需要人人時時關心政治,卻需要父親那樣勤勉淳樸的公民。

當年的民國儘管不是民主政體,卻具資本主義特質,個人不僅可以擁有財產,也擁有一定程度的言論空間,整個社會還葆有沿襲千年的良善民風。父親就是民國鑄造出來的遺民,他一生帶著民(國之)風,即使身子跨進「新社會」,心腦還留在民國,習慣性地慎獨守正,杜絕惡行,始終沒被「新時代」整形蛻變。

父親幼時,全家染病,他卻倖存,憑的是超強的免疫力。此後他奉行「為人須憑良心」,所以初一十五從不去寺廟燒香點燭;恪守「做事不昧天理」,半夜三更也從沒有防鐵鏈鋼叉之虞,每天倒頭就睡,一生無病無災,在近五十年的工作期間幾乎沒請過病假。退休後他也極少跑醫院,臨終前幾年雖有腦萎縮之症,也無忍疾患之痛,可謂懷菩薩心腸,得吉人天相。

阿彌陀佛!

父親:喻金聲,生於一九一八年(民國七年),卒於二0一一年(民國一百年),享年九秩晉三。

寫於二0二三年中華民國父親節

責任編輯: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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