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怪物身上長瘡，毛開始脫落，一雙潰
爛的眼睛流著濃，它在用前爪搔著癢。
冰冷的陽光沒有黴爛。它眼中最後一粒
求生的火星企圖擋住淒涼和死亡。
貝利是不該死的。
然而，死神卻把它拖出了它死後也不肯離開的夢巢。
小瀑布衝擊著它，在水蕩中旋渦似的轉著圓圈。它的身體泡脹了。眼睛還沒有閉上，昏蒙映出夢巢的日光和燈火；雙耳在水面上張著，仿佛仍然回蕩夢巢的雷鳴和時間坼裂的聲響。
夢巢日午的鼾聲在它身上凝聚不散。
討人喜歡的老狗貝利最早從夢巢中醒來。
它奔跑著，跳躥著，踩滅星光。吠亮每個房間裏的晨燈。
貝利皮毛光滑。它還很壯實、很年青。
水氣、霧氣和一夜的陰影在它抖動的背脊上隨皮毛震顫。
貝利在霧氣未散的夢巢中巡視，它是魚們的守護神。
貝利是個出逃者。它是流浪到這兒來的。夢巢收容了這個隨遇而安的流浪漢。
那時候，夢巢還是一片狹長的荒谷。運來了第一堆砂石。帶庭園的小樓房從山谷中升起。貝利為新砌的方形的石柱、鐵柵門、圓形拱門歡呼雀躍。它像主人似的，端詳著新蓋的狗舍、儲藏室、飼料加工房。
連成一片的水塘波光瀲灩。第一批魚苗下水。貝利歡快地在魚塘的水泥堤岸上奔跑。小樹亭亭地從目光中上升。撐開華蓋。長成樹叢。投下遮蔽日光和庇護安寧的樹蔭。
枝條插入泥土。發芽。開花。聳起一道花牆。花朵在它的眼睛中變幻著色彩鮮豔的活動的圖案。芳香而豐富。
夏日。夢巢汗濕。疲乏。寂寞。
貝利卻為陽光、水波和長大的魚兒高興得發狂。
它似乎忘記了它的出生地，忘記了它同哥哥、姐姐一起在那兒長大的無邊無際的麥穗的搖籃。記憶光滑如皮毛，往昔村頭銅鍾撞擊的聲音和麥田金光閃閃的喧響，全都水珠似的從上面滾落。祗有小陽雀帶來故居的消息。帶來埋葬在那兒的父親和母親、祖父和祖母冥冥的召喚。貝利自己也曾留下過子孫。它在被主人閹割以前，也曾有過一些不忠實的妻妾。它的子孫們早已離它遠去。它們誰也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誰是它們的父親；就像貝利也用不著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誰是它的子孫。
孤獨註定是漂泊者的歸宿。
貝利汪汪地叫著。它朝著閃閃發光的太陽叫。它朝著搖擺尾巴的鯉魚叫。朝著夢巢周遭的油菜花叫。它在魚塘中間的水泥甬道上跑來跑去。夜裏剛剛漲過水，路面上爬著一些螃蟹。貝利在半路上突然停住，仿佛在沉思什麼。它朝前望望，又朝後望望。一瞬間，它突然驚惶起來，背脊上似掠過一陣冰冷的莫名的顫抖；它仿佛發現早就有一種冷浸浸的東西在背後緊盯著它。它是什麼呢？它不知道。它祗感到心悸。決定不了要朝哪裡跑去，往哪裡藏匿。
季節的春潮和寒潮在貝利腳下滾滾而過。
它繃不斷套在脖子上的越收越緊的歲月的鏈條。
出逃者貝利已無可逃匿。
夢巢中出現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陌生的怪物。
這怪物身上長瘡。毛開始脫落。一雙潰爛的眼睛流著濃。它在用前爪搔著癢。 它一定癢得難受。但誰也不去注意它。
這是貝利。
它被命運遺棄了。
貝利停在一片蒼老的陽光中。它不願意走出這片陽光。這是在生存和死亡的中間地帶。是自己青年和老年的中間地帶，貝利猶豫不決地立在那兒，它仿佛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選擇。
時間替它作出了選擇。貝利從人們的眼光中發現自己老了。它不再汪汪地叫。開始變得一聲不吭。它成天蜷縮著，像在迴避著什麼，躲開著什麼。它孤零零地立在水邊，它發現自己變醜了！
它不再被允許進屋。
每一扇門都朝它關著。每一雙眼睛都在驅逐它。
貝利整夜在不避風的庭園裏露宿。
它在寒風中顫抖著。身子瘦骨嶙峋，像一個流放許久後被處決卻尚有一絲氣息未斷的死囚。
饑餓和石塊一起扔向它。
它現在僅能靠嗅覺來辨別善惡和食物的氣味。
它不再期待人們的任何善意。
貝利再也躲不開人們的厭惡。
漂泊的生涯不再誘惑它。它已經無力漂泊。它彎著身子不聲不響地從夢巢柵欄門底下鑽出去，到附近的村寨裏覓食。白雪掩蓋了一切。掩蓋了人、房舍、石頭和歡樂。河上消失了船和魚鷹。雪飄落白色的梨花。貝利想起了春天和它的妻妾。它在雪地裏撒了泡尿。它若有所思地望著雪地上冒著熱氣的黃斑和自己腳爪印出的一串淒涼。
貝利回來了。額頭上有凝固的冰雪和血塊。衰老又醜陋。人們從它身邊躲開，它已經習慣淩辱和冷落。冰冷的陽光沒有黴爛。它聞到空中魚腥的新鮮氣息和白雪清潔的馨香。
死亡被它眼中的最後一粒求生的火星擋住。
仿佛重又聽見親切的呼喚和尖銳的呼哨。
貝利像一個老人，蜷曲在過去中撫摸過去。
它沒有活到它該活的日子。它被人們用一條鏈子強行拖出了夢巢。貝利是被人在河邊打死的。河岸上棄著一節繃斷的鐵鏈和它最後目睹的一抹蒼茫。
貝利至死也不願被人驅出老年的安寧和生命的家園。
它繃不斷歲月的鎖鏈，也繃不斷金屬的鎖鏈。
它死了。眼睛仍然沒有合上，耳朵仍然在水中張著，它在回望和傾聽夢巢，它的陰魂還在一圈又一圈地巡視夢巢，守護著這兒的每一個房間、每一盞燈、每一片浮萍、每一條魚。
貝利的陰魂棲居在夢巢，它不願遷走。（待續）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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