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田:未名湖畔之夢

趙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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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1日訊】2003年11月,香港作家黃向明先生給我下帖,邀我參與《未名湖遐思》一書的寫作。黃向明乃名門之後,翩翩公子,恃才傲物。察其意,隱隱有與吾擺擂之意。余垂垂老矣,昔年豪情灰飛煙滅,於名於利毫不縈懷,惟願一腔熱血化為丹碧,余心足矣。久不執筆,為文大難,謹將數年前余所撰回憶錄一份奉上,聊以塞責,庶幾不負黃先生之邀也。

我已經10年沒見到未名湖了,但我經常思念未名湖。因為那裡有我青年時代的足跡,有我的希望、歡樂和悲傷。雖未能至,然心嚮往之,畢竟我在那裡生活了七年。青春易逝,歲月如流,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年時代便永遠留在了北大,那是我生命裡的陽春和嚴冬,我永遠不能忘記。因此啊,我時時刻刻想念北大,白天想,晚上想,想念夜裡學生樓窗口的燈光,想念月光下未名湖波濤的清響。於是,我不知不覺、悠悠蕩蕩地進了北大西校門。進得門來,滿園春色忽然變成了風雨飄搖的秋天,黃葉飄零,愁雲慘淡。我正走過辦公樓……穿過假山,走過小橋,偌大的學校就籠罩在風雨裡,看不到幾個人影,偶爾有男男女女騎著單車,披著雨衣,匆匆遠去。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他們也不認識我,風景依舊,人事全非,我和他們就好像陰陽隔界。淒風苦雨,樹木凋零。我不禁想起了南朝詩人的句子:昔日種柳,依依漢南,今日搖落,淒淒江覃,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沿著湖邊慢慢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花神廟前。花神廟是一座赭紅色的小廟,年代久遠,小巧古樸。為避風寒,我躲進了花神廟,裡面如春天一樣溫暖,我又累又冷,迷迷糊糊就進入了夢鄉。「起來!清醒一下,你這濁物!不要玷污了我的棲身之地!」我睜眼一看,一位風姿綽約的青年女子站在我面前,她面帶微笑,頭上戴著花環,胸前掛著花環,手腕上挎著花環,身上累累垂垂都是花環,就像是站在鮮花叢中。我正驚詫不已,她輕啟朱唇,款款詠道:「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索索……」聲音淒美、激越,熟悉得令人心疼!我在仔細一看,那女子長得有些像林昭,我顫抖著站起來,哽咽著說:「你……你是林昭嗎?林昭不是已經不在人間了嗎?你是花神嗎?」她微微頷首,我接著說「你這花神是青帝所封還是王母所賜?」她笑笑說:「看起來你這人蟄居鄉曲,久不問世事,紅樓已經褪化,離時代太遠了!你一共說了三句話,就有三處錯誤。第一,我不叫林昭,我是花神;第二,林昭沒有死。世上有兩種人不會死,第一種是已經釘在和註定要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人,他們要滴瀝著污血,向世人呻吟著展示或即將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罪惡;另一種人是捨生取義、以身護法、為民請命的人,他們被供奉在生命的祭壇上享受生生世世的祭奠。林昭就是後一種人,因為她堅持真理、捨生取義,視死如歸。她用自己青春的熱血忠實地實踐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理念「,因此,林昭是不會死的,在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心中,林昭永生!」「哦……」我似乎大悟大徹,「我還有一處錯誤?」

「我這花神之號既不是王母所賜,也不是青帝所封,而是群芳眾卉推舉的!不要說我這樣的小區花神,就是在全花木界中也都是推行花木選舉的了。花木界早已進入了大同世界了。不像你們人類還是為名為利而傾軋;為權錢交易而墮落,甚至轉來轉去還沒有結束原始資本積累的時代。」說完,花神領我出了花神廟,來到未名湖畔,水面上波光粼粼,看不分明。「你知道為什麼叫未名湖嗎?」「我不知道。」「你知道無字碑嗎?」「聽說過。」「無字碑就是無論大善至德,還是大奸巨滑,他的碑上不著一字,一切留待後人評說!至於如何評說,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種瓜得瓜,種蒺藜收刺。這未名湖與無字碑有異曲同工之妙——未名之,未名湖者無名也,名可名,非常名,未名之名,名之曰妙!然這妙在何處呢?」她領我來到湖邊,把花環拋向水面。「妙在那兒。」湖水慢慢平靜下來,變成了一面清幽的明鏡。「你慢慢看吧,我不能陪你了。」她憂傷的大眼睛裡淚珠簌簌落下,打濕了胸前的花環,旋即隨風逝去,口裡嘆道:

「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系(左系右麗);

……

阽予身而危死兮,

覽予初其猶未悔。

……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花神剛去,風驟起,吹皺了一湖靜水,既而翻起一股濁浪,帶著刺耳的喧囂。啊!我看到了!有林昭,有何其慧,有楊吉林,有劉秉彝,有孫文爍,有王國香,還有我——趙雷,當年我們班的七名右派都在!都垂手默立,像等待屠宰的羔羊,聽我們班的極左派孟憲忠訓話。孟憲忠說:「你們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繼續作亂,只有死路一條!」我們都身形單薄,如暴風雨中的樹葉!

暴風雨中的樹葉啊,即使它願意做暴風雨的順民,也難保不被風吹雨打去,碾落成泥化做塵。我知道,1957年我班的七名右派,至今已有四人生命已離他們遠去,都還不到六十歲,受的苦還沒有消化盡,就永遠離開了人間。讓我一個一個在未名湖的妙鏡裡細細看來。

一個是林昭,她本應該下鄉勞動,接受勞動改造,因為有病(她的肺結核時好時壞),就留在系裡搞資料工作。再後來,她回到了上海老家養病。但是拒不認罪,繼續獨立思考,並且批判共產風,為彭德懷鳴冤,寫信建議學習南斯拉夫經驗。1960年以陰謀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罪被捕;1962年保外就醫,同年再次以擴充反革命罪收監,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林昭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殺。5月1日,公安人員到林昭家收取了五分錢的子彈費。之後其母精神崩潰,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現在,蘇州的靈岩山西側的安息公墓墓地上有「林昭之墓」,但那裡面只有她的一縷長髮、一套舊衣、一張照片,是一個空空的「發之冢」!她的遺體埋在何處,沒有人知道,其實也不需要知道!因為林昭沒有死,她睡在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心中。(近悉林昭骨殖已找到,並已安葬。)

再一個是何其慧,她是我們班裡年齡最小的,1958年她才22歲,長得清新可人。打成右派後發配到西北邊陲的一個偏僻小縣參加勞動。在西去的列車上,她一個弱女子跟一群發配邊疆的刑事犯關在一起。汽笛一聲長鳴,一去不回頭,駛過黃河壺口,出了嘉峪關,一路風餐露宿,山水迢迢。就在途中,共和國法律史上醜惡的一幕發生了,不知是監管人員的疏於職守還是慫恿,何其慧被這群暴徒強暴了!她向監管人員哭訴,沒想到頭頂國徽的監管人員卻惡狠很地說:「該打!不許你這右派分子翻案!」風溜溜從她頭頂吹過,風吹乾了她的淚滴,關山一望蕭索,她欲哭無淚!到了發配地,她幾乎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多虧了一個有正義感的光棍漢的保護,使她免受更多的凌辱和迫害。她感恩戴德,以身相許,因為她除了自己的身體,一無所有,她只能這樣。不久,她和那位好人生了兩個孩子。後來落實政策,她被分到公社的托兒所裡當阿姨,多虧了同班同學的幫助她調進縣城的一所中學裡教書。

1993年,我見到她時,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欲哭無淚。良久才說:「一別三十年,我還記得被打成右派時你送我的兩句詩:『十年一覺革命夢,贏得右派反黨名。’」我們漫步在當年天天走的那些林陰路,風物依稀如舊,人事全非。分別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裡含著淚。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後來傳來消息,她成為人所敬仰的模範教師,畢竟二十二年來,給她心身造成的創傷太重了,她日以繼夜的辛勞,過分地透支了她的精力,不到幾年,就與世長辭了,剛過了六十歲,值得令人欣慰的是她留下了兩個很有出息的孩子。

還有一個是楊吉林,他被發配到東北的深山老林裡勞改,每月只給18元的生活費。若干年後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每月40元,在一個農場裡種藥材。孤獨寂寞裡,他染上了菸癮,只有勁頭極大的關東莫合煙,能給他帶來片刻的歡樂。因為有了抽菸這項開銷,儘管他沒有成家,每月也剩不下多少錢。最後,他在一小縣裡的藥材公司裡算是當了職員,恢復了他的原工資,這時他已經53歲了。他一輩子沒成家,常常一個人坐在原野上,看晚霞消失了那最後一線光暉。他跟樹說話,跟草說話,跟花說話,憂鬱從他身上要流下來。北大三次校慶他一次也沒來,頭一次,知道他的情況,第二次,還知道他的下落,第三次,就沒有他的消息了,因為他已經與世長辭了!儘管摘掉了右派帽子,平反昭雪,但是他受的肉體折磨和精神摧殘太厲害了,再也沒能恢復過來。

最後一個是劉秉彝,1962年他從勞動教養隊放出來後,他回了故鄉浙江溫州。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姐妹,他的肺結核病也一直沒有痊癒。為了吃飽飯,他什麼活也干,在生活的最底層奔波。幾年來北大校慶他從未參加過,也不知道他的詳細經歷,只聽說不到六十歲他就離開了我們。

唉!林昭死的時候才36歲,何其慧、楊吉林、劉秉彝都不到或剛過六十歲,七個右派還有三個大難不死,歷經22年的折磨,還活在人間。在這22年中,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淚。他倆都還健在,他們的辛酸淚由他們自己去說吧,無須我替他們訴說。

七個青年右派,十幾年前就有四個已經離開人世,佔七個右派的百分之五十七,按照這個比例,全國五十五萬右派,不也死掉了三十一萬有餘了嗎?那麼當初四十歲以上劃為右派而能活到今天的尚有幾人!?應該說基本死光了,如果這些右派佔總人數的三分之一的話,那大約是十八萬。十八萬的百分之四十三是八萬,三十一萬加八萬是三十九萬,現在還活著的右派大概不會超過十五、六萬了吧?右派和叛徒內奸走資派同為偉大領袖毛主席欽命打倒的階級敵人,但最後在落實政策時,一再強調把政策落實到實處,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兩種待遇,叛徒內奸走資派是補發工資、官復原職,提拔重用;而右派呢,僅不過是承認錯劃,給予改正,不再岐視,就地安排適當工作而已,至於這二十二年呢?是作為對偉大社會主義的無私無償的功臣的貢獻呢?還是給予相應的補償呢?我想應該有個說法吧,至今時過二十七年,秋菊們到今日再也聽不到下文了。這是題外的話,現在再說正題。

關於我個人,因為我一次又一次的舔幹了傷口的血跡,所以我不想多說什麼,我只想說一句:1961年我才被分配到京西煤礦,有三次大難不死的經歷,容在另一篇中詳述吧。總之和我一起勞動的老右們的命運。他們的命運,也就是幾十萬右派的命運,也就是共和國的命運!

我是在畢業前兩個月的1958年4月下放到京西農村,向勞動人民學習,在勞動中改造。適值大躍進開始,全國「發高燒」,夢想一步進入共產主義。因此我們的勞動強度很大。早晨起來不洗臉刷牙,先干一小時叫早戰,然後回來吃飯。白天自不必說,晚飯後還要夜戰,就這樣風風火火,拉屎都沒有工夫,一個個累得妖精似的。就在掄收掄種為創建畝產萬斤糧苦戰的秋季,全鄉全村男女老少齊動員,人們皆分類編隊,還真有奌現實意義的戲劇性的熱鬧:老頭組識成老黃忠隊;老媽媽組織成為佘太君隊;婦女組織成為穆桂英隊;姑娘們組織成為花木蘭隊;青年兒童組織成為羅成隊,羅成隊貼出了新詩篇:

畝產要破萬斤關

敢教日月換新天

拉出羅成問問你

什麼叫做試驗田

在這非常的日子口裡,右派們自然更不能落後,為了省卻來回往返路上的時間,我們勞動在田間,吃飯在田間,睡覺也在田間,睡覺的時侯,只將幾個捆好的玉米秸相互傾斜對立著,就搭成了一個人字形的窩棚,這就是我們的田間臥室了,至於什麼蛇蠍、昆蟲之類的對我們的干擾或親近,那就無所謂了……

僅是勞動,累點也罷,更可怕的是每星期還要寫一篇檢查,以期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說寫檢查其實就是自己罵自己孫子,自己把自己搞臭,還要互相揭發,互相搞臭,那就是屬於精神上的凌辱,剝奪人的羞恥心。讓你唾面自乾,人格低賤,尊嚴全無,斯文掃地,永遠爬不起來。

在我們住的村子裡,有一個北大中文系二年級學生叫劉嘉屏,才20歲,怎麼檢查也過不了關,無奈何說,看來北大中文系也得開一門新課《檢查學》,否則誤了國家大事!他跟北大法律系四年級學生李力,還有法律系教師周士釗很談得來,私下經常聚在一起說古論今,相互吹捧。周士釗說,你劉嘉屏才華出眾,可以當大報的總編。劉嘉屏就說,周老師是法學巨擘,當然能勝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李力呢,本來就是某省公安廳出身,當個公安部長沒問題。這本來只是互相吹牛,聊以自慰,尋窮開心罷了。沒想到在檢查的時候,劉嘉屏把這些胡說八道的話端到了桌面上,說是向黨交心。結果交來交去,把三人都交給了公安局。結果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團,遭逮捕法辦。後來是死是活不清楚,據說可能李力不接受改造,判得最重,傳說死於「文革」中,不知是否確切。

還有一個沈元,是北大歷史系三年級學生,上海人,戴一副近視眼鏡,身體孱弱,麵皮白淨。他受不了勞動的苦,就向組織請求回家自謀生路(當時政策規定,不接受處理者,可以自謀生路),為這事,在我們兩個抬大木頭之後休息時,他以試探的口味和我探討過。他說:我回上海是不行,可我姑母特別疼我,她和我姑父只有一個女兒,正在上高中,我姑父是大醫院的院長,名大夫,他允許我到住在他家裡讀書,家就在北京東城,反正我是在家中閉門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你說可以嗎?當時我說,政策是允許的,日後會不會變?不過只要不再出新問題,未嘗不可。可能受了我這句未嘗不可的支持,兩天之後就離走回家。日後傳來,他閉門讀書,研究歷史,於1963年在《歷史研究》上發表了《論漢史游的<急就篇>》、和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論洪秀全》等文章。這一年是反右和「文革」間政治空氣比較緩和的一年,萬物萌動,似乎春天就要到來。沈元的文章受到學術界重視,也得到了北京市委書記鄧拓的賞識,一時間,走沈元的路似乎得到了上面的肯定,沈元的命運似乎有了轉機。然而,好景不長,文革風起,鄧拓自殺,批《三家村》牽出了沈元。他一個文弱書生受不了這等磨折,在一天傍晚,他用鞋油把臉塗黑,化裝成黑人,欲闖非洲某國駐華大使館,尋求政治避難。結果被哨兵抓獲下獄,他的表妹生的美而慧,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期間他們兩人已經成婚,幸福的日子剛剛開始,沒過多少日子沈園被捕,就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和「深挖洞、廣積糧」執行最高指示的歲月裡。她表妹仍抱著企望對共同挖洞勞動的老大媽說:「我決心再等他個七年八年,總會出來團聚的,」沒想到有一天叫她開審判大會,在大會上沈元和其他反革命分子一起被押上台,法官宣布,以叛國罪判死刑立即執行。其表妹當場暈了過去。此案當時北京各大報都報導過。沈元死的時候僅僅30歲。

再說說王一民,他是北大經濟系三年級學生,調干生,瘦高個子,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大冬天,晚上地裡沒有活兒,右派在勞動之餘,還擔負著包干掃盲任務。這王一民教一個青年農婦識字,他工作很認真。一天晚飯後,王一民按時去教課。農婦正低頭做活,沒有發現王的到來。等聽到響聲,猛轉身抬頭,王為表示禮貌,裂開嘴向她一笑,沒想到王的高度近視眼鏡在昏黃的電燈照射下,可能出現了一個怪異的聚光現象,就像京劇裡金錢豹的反光眼相似。農婦嚇了一跳,不禁啊地喊了一聲。正巧,農婦的丈夫回了家,他一把卡住王的脖子,厲聲問:「你他媽想幹什麼?!」這王一民一時懵了,再說,他被卡住了脖子,如何能說出話來!第二天,王一民因為犯了「流氓罪」,被押送到了勞改農場。列位看官,你說那可憐的王一民他要想幹什麼?!

我還想再說一說「中右」們的命運,我們班的「中右」或者「候補右派」有7人,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人物就是冷辛。她是我們班年齡最大的大姐,入學時,她己是二十六歲了,愛乾淨,穿著洗白了的舊軍衣,不尚打扮,顯得很樸素。她長得白皙清秀,冷靜沉穩,有一副好歌喉,每當班級有什文娛性的集會,必有她的節目。她唱得最動聽的歌曲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是蘇俄民間描寫青年男女相戀的歌。歌詞優美,聲調歡暢柔和,我記得幾句歌詞是:

……夜色多麼好

令人心神往

多麼迷人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她唱得流暢自然,歌喉園潤中還帶一奌顫音。給人們以悅耳美的享受,本來在中蘇友好蜜月的年代,是作為已建成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幸福生活的寫照介紹過來的。後來這首歌又被批判為蘇修的黃色歌曲……

我們畢業後,我就沒見過冷辛,也不知她的消息,她哪裡去了呢?一直為我和所有的同學所惦念。但是當我們每一次相聚的時候,校慶90週年、95週年、100週年,我們都沒有提起過她,相見之後只是握手言歡,誰也不願再去觸動那些無法回答的問題。其實冷辛,每個人都想著這個名字,但都不願提起。有的是不了解,有的是不願說出。我記得,我在他們分配前三個月,就下到齋堂鄉去了。她據說是分到南京去了,但為什麼一直沒有跟同學們聯繫呢?這是一個謎,但我能猜出幾分。當我說到冷辛的時候,我看到未名湖上出現了她那清秀的面容,她冷冷地微笑著。我正想問她,只見她手指往前一伸,湖面上卻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就是朱家玉。我感到詫異,但我意識到冷辛啟示我,她的命運是要向朱家玉那裡去尋解。朱家玉她不是我的同學,她不是我們班的學生,她是中文系年輕的女教師,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朱家玉是上海人,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畢業的大學生,當我來北大求學的時候,她已經開課了,她講的是民間文學,我聽過她的課。她個頭不高,說話時面帶微笑,為人謙和,她講課認真詳細,同學們每有疑問,她都認真解答。凡是不能解答的她都查閱資料後再給同學們講解。我記得她曾講過中國最早的民謠是:斷竹,續竹,飛土,逐肉。這首弓箭發明後先人們對這種武器的頌歌,她講得非常生動、歡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課後,我留在教室向她探討一個問題:我說先民讀「肉」,應該是讀「如」或「乳」,其韻符應該是「u」而不應該是「rou」,否則與前面的「竹、土」就不諧韻了。她笑了笑,勉勵我說:「你很動腦筋,我想也應該是如此」。就這一句鼓勵話,對我日後寫了幾篇「方言、土語語意溯源」的文章起到了先導啟蒙的教益。雖然接觸不多,但我隱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悲劇意味,她對很多事情都有獨立見解,骨子裡桀驁不馴,不是那種隨聲附和的人。我是調干生,她比我大不了一兩歲,但她是我的先生。每次見到她,她總是對我很客氣,因為我們曾在一個黨支部裡生活過,她對我總是刮目相看。有幾次她邀請我到東門外的「義和居」吃早點,「義和居」裡有一種小吃叫菠菜豬肝湯。兩個燒餅,一碗菠菜豬肝湯,總共三角錢,只要一塊去,她從來都是請我吃飯,因為她有工資嘛,而我是個窮學生。

1957年夏季,未名湖上風濤洶湧之時,朱家玉的好友樂黛雲已經在劫難逃了。因她與樂黛雲先生感情融洽、關係密切,所以在批判樂先生時,已經在某些方面涉及到了她,但她還沒有被揪出來,她只是名普通黨員,而樂先生是支部書記。不過,他們這些經常在一起的青年助教們,已經有六個人被打成了「右」字號,她(他)們之所以成為「右」號,重要一條是:看不起一位向來不教不授、而冠以教授頭銜、且掌握著中文系政治大權和劃右派實權的人,不教不授者,不一定沒有學問,象馮友蘭先生,就只掛教授銜,卻不讓他教書,怕他「放毒」傳播唯心論,而中文系這位不教不授者的「教授」,卻實實在在的是那種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間竹筍式的人物,全系師生都心知肚明的他的那點「學問」,可是沉不住氣的中外著名的古漢語學者楊伯峻先生首倡此觀點,公開說出了:「不教不授何以稱之謂教授為」?於是,楊先生是中文系教師中「戴帽」最早的人。瞧不起某個人算什麼罪過?在為右派定罪名時,那就要把瞧不起兌換成政治語言——反對黨的基層領導。拿這把劃右派的的尺子來衡量,隨後,研究生班的整個支部成員,從書記到委員全被打成右派,教員文學史支部的主要成員和黨員也被劃為右派,總之,此人在反右運動中立了大功。當時,中文系全體師生不過800餘人光右派就劃了80餘個,大大超過了毛澤東所估計的大學生娃子中也不過百分之一、二、三。這位基層領導是漢族人,如果是蒙古族,人們就很可能把他當成內蒙古的內人黨的領袖烏蘭夫的兄弟,因為他們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此人也是福將,文革前就退休了,所以在運動中沒有受到很大的衝擊,如果他沒退休,在文革中左手持敵敵畏,右手拿二鍋頭,邊走邊喝,因而死於香山腳下的,不會是當時的中文系總支書記程賢策,而應該是他。儘管如此,他的日子也不好受,退休後他沒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知心者。過年過節也沒有一個學生去看他,踽踽獨行,自說自話,在憂鬱和苦悶中終了此生,死前頻頻譫語,還驚恐地喚著已死亡右派施餘力的名字,還有朱家玉等人的名字……

話再說回來,隨著運動的深入,這不能不讓朱家玉感受到一種無形的魔掌在控制著她的命運。這年的夏秋之交,學校工會組織教師去大連旅遊,她也報了名。去時從天津上船到大連,回來自大連乘船直駛天津港下船。就在回來的頭天晚上,還有人看見她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眺望海景,但到第二天,輪船抵達天津港的時候,卻找不到朱家玉了!

朱家玉哪裡去了?這是個謎,但也不是特別難以破解。她那麼穩重、細心的女子,決不會失足落水的。恐怕是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驚恐,冥冥中知道自己難以逃脫那隻無形的魔掌,決心質本潔來還潔去,效仿屈原,以死抗爭。以她大家閨秀的氣質,高潔無羈的心靈,清白美麗的身軀,她是不甘忍受那些粗暴的污言穢語的!於是,在這個靜靜的月夜,她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就投進了大海的懷抱。既然在劫難逃,不如從容蹈海,這就是朱家玉的性格。除此而外,別無解釋。寫到這兒,我想起了杜甫《天末懷李白》的詩: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我似乎恍然大悟,未名湖在向我展示朱家玉命運的同時,也告訴了我冷辛的命運。抗日戰爭勝利後的1945年,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隻身來到杭州,投奔在省政府任省長叔姥爺。不久,叔姥娘給她找了個職位,在一個經濟研究機構管伙食賬,幹了半年,她就辭職去了一所學校教書。這一段經歷她如實彙報給了組織,因為在她的印象裡,那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單位。沒想到組織上一調查,那竟是國民黨的一個特務機構。可是,那個機構已經隨著國民黨敗退離開了大陸,沒有人能夠證明冷辛沒有參加特務活動,冷辛也不為自己辯解,她相信組織上不會憑空把罪名加在一個無辜的人身上。可是天真的冷辛錯了,她的鑑定材料上明白無誤地寫著歷史問題不清,不過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無法證實,組織上沒有對她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只是給她留了一條「尾巴」,這條罪惡的「尾巴」如影隨形,最終將她置於死地。現在看來,即使僥倖混過了「反右」,也絕對過不了「文革」這道大地震。

冷辛來到南京後,因為是歷史問題不清,政治上又是中右,大機關拒絕她,中機關不要她,那個接受了她的小單位對她「另眼相看」,她的對像是駐南京的現役軍人,迫於組織上的壓力,不得不與她分手,當時她已經三十歲了!在沒有理解,沒有關懷,沒有事業,沒有愛情心,無處訴說,不能證明的情況下,她就只有投進揚子江那滾滾的波濤啦!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右派、中右的命運如此,那麼左派的命運呢?他們當然好了!他們是左派,是黨所信得過的,所以都分到了理想的單位。月盈則虧,物極必反,凡是不正常的事物往往容易走向另一個極端。這些極左派中的骨幹分子大多在報社工作,儘管他們開始拚命鼓吹「大躍進」、「三面紅旗」,為極左路線搖旗吶喊,效犬馬之勞,但這些人畢竟屬於善於洞察國際、國內形勢的知識分子,具有較強的分析判斷能力。等到「大躍進」的牛皮吹破,「三面紅旗」變成了人為的「三年災害」,整個中國赤地千里,餓殍遍野,他們感到惶恐驚觫:原來為之奮鬥的事業竟是這樣的虛偽和殘忍!於是,他們一改吹鼓手的形象,開始關心起國計民生了。在一些私下通信裡在日記裡,他們歌頌蘇聯,稱「赫魯曉夫萬歲!修正主義萬歲!」結果,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這個反革命集團被揪出來了,他們的命運甚至比右派還要悲慘!他們被剝奪了工作權,一個個被打到鄉下去,連生活費都沒有。從1957到1962的五年間,他們就由極左派變成了反革命集團。也有一兩個人未被打成反革命,但由於「文革」的徹底性,他們也未能逃脫被批鬥的命運。

譬如,左派的一個核心人物就是以「包庇反革命」和「傳播修正主義」的罪名而遭到批鬥。由於他拒不認罪,被造反派打破耳膜致雙耳失聰。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把耳朵貼近我的嘴唇,讓我大聲說話……日後,每憶及此景,仍然激發起隱隱地痛疼的共鳴感……左派跟右派本來政見不同,誓不兩立,在極端的歲月裡卻殊途同歸,真讓人掬一把辛酸笑淚!

再說說那個孟憲忠,他不學無術,只會投機鑽營,他幹過礦工,小學沒畢業被保送進了速中,速中一畢業又被保送進了北大新聞系。他還是帶著工資上學,可以不修外語,儘管他數學不懂分數,讀報常念白字,盛氣凌人,自以為是,但這並不妨礙他當我們班裡的黨支部副書記。在同學們眼中,他是一個很特殊很「另類」的學生。他曾苦苦追求老姑輩的同學孟廣雲,遭到拒絕,此時,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革命者」,情緒一落千丈,抽菸、酗酒、自殘,尋死覓活,讓人感到可憐又可笑。他在學術上毫無造詣可以諒解,不過他對同學們橫溢的才華表現出的冷漠、仇視卻令人沒齒難忘。

就是這樣一個儘管智商低卻倍加野蠻的人,卻獲得了領導者的青睞。畢業後,孟憲忠分配到西南某省的一新聞單位工作。剛開始,頂著「北大新聞系」的牌子,此君也是躊躇滿志,不可一世。不過他實在是干不了編輯、記者,單位只好讓他去做事務工作。他認為自己不受重視,牢騷滿腹,遂與領導對立。以至到了「文革」中,單位以他曾在北大組織收聽「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秘密報告」之罪名對其審查批判。他心生怨恨,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又由於他對人冷酷殘忍,處處樹敵,左派煩他,中派怕他,右派恨他,他在世上沒有一個朋友,孤獨寂寞中精神日漸頹廢,55歲便癱瘓在床,便溺飲食皆不能自理,北大幾次校慶,他一次也沒露面,他無臉見當年的同學,別人也不願見他。年僅60歲,他就去世了。陰陽隔界,不知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幸福否?無論他怎樣傷害過我,我都希望他平安。惟願一切幸與不幸的逝者,拈一花而見佛!

還有一個左派趙雨清,看起來人挺老實,但反右挺積極,沒想到還是個官迷。他嫌自己級別太低,在組織上信任他由他自己帶檔案赴東北某單位工作時,偷偷將自己檔案裡的級別提了兩級。後被審查出來,落了個「開除黨籍」的下場,在歷次運動中都被拎出來敲打一番。

至此,我們全班34人,右派7人;中右7人——不是被開除團籍,就是受到警告,而且不准從事本專業的新聞工作;還有左派,轉為反革命派或是定為敵我矛盾受到批鬥的也是7人。加上一個因受到牽連而不知下落的陳茂強,一共是22人,都成了專政對象,左、中、右三派,儘管不相為謀,卻殊途同歸!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加起來就是一大批,這一大批佔全班總人數的65%.,這就是階級鬥爭的結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在這裡應當特別提及的是陳茂強,他是歸國華僑,此人為人正派,誠信可嘉,熱愛祖國,人緣極好,大家都暱稱他為「莫高囂」,這綽號的來歷是,當初剛入學、我們住在棉花地的大通艙宿舍的15齋,晚上息燈了,有的人仍然躺在被窩裡高談闊論,陳茂強是個守信準時的人,於是他用閩南話開腔制止了:「熄燈了,莫高囂!莫高囂!」從此這個綽號就叫開了,簡化之,稱為老莫。這老莫他嫻熟英文和印尼文,通達俄語,不過他的漢語可實在不幹恭維,在這篇極嚴肅的文章中,我插一段小故事:夏天夜間四樓開窗,燈光引進來飛蛾亂舞,他大聲叫我,「趙雷、趙雷快關窗,快關窗」,我說幹嗎這麼緊張,他說:「蝴蝶進來了,蝴蝶進來了。」由此引起全室人的大笑,而他竟木然的不知道我們笑什麼。就這樣一個近乎天真而又誠實多才的人,在一九五七年春,他秉承支部領導的意圖借出了英國的工人日報,在宿舍裡翻譯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反斯大林的報告,當時聽報告的人,本班的外班的外系的同學擠滿了屋子和走廊,他一邊讀原文邊翻譯,赫魯曉夫說:「我們之所以作秘密報告,是因為我們不能在敵人面前不能公開洗自己的臭腳布,他說斯大林是一個暴君、一個嗜殺狂、是一個獨夫、是淫棍,他把列寧時代的黨中央委員用各種殘酷得手段清洗了殺害了98%,……斯大林搞個人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誰反斯大林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蘇維埃祖國,斯大林他靠著地球儀指揮戰爭,根據記錄影片來指揮農業,在他的想像中,集體農莊莊員家庭會餐時肥鵝能壓塌了莊員的餐桌……在聽了報告之後,斯大林在人們心目中的巨大偶像轟然倒塌了,人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可是在運動中,頭頭們把責任推的一乾二淨,把全盤罪過一股腦地推給了陳茂強,為這事傷透了他的心,因為他百口難辯,從此,他不再與任何人聯繫了。後來我才知道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在私人日記當中發洩了對反右不滿的牢騷,被左派偷看了日記,從班級到系總支一致同意把他畫為右類,報到校黨委去,北大的右派和中右已經超過1500人了,正式右派是715人已經超額豐收了,又考慮到他是新聞專業唯一的一個歸國華僑,做為內定右派處理,後來分配到邊疆省份做一般工作。落實政策後他回到了印尼——這些年來,印尼不斷發生排華事件,令人擔心。在難眠之夜裡,我不時夢見他,不禁我想起了幾句古詩: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山黑……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徹底性,使過去批判右派的人現在落得跟右派同樣的命運。別人用當年他們批判右派的語言、邏輯甚至更殘忍的手段來對付他們,把他們當中的某些不甘做祭品者逼出了最後的覺悟!但也有一些左派,一旦傷口癒合,便忘了疼痛,又重新運用起保衛他們的既得利益,甚至攫取更多的利益的權利來了。還有那麼一兩個人他(她)們被提拔到領導崗位,竟然以新貴族自居,驕橫恣睢,氣使頤指地卑睨往日的朋友和同學。每念及此,令人齒冷……

「不要洩露天機!我要封湖了!」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種神秘的聲音,隨之眼前的影像全部消失,未名湖的一切妙景蕩然無存,只有一片清澈寧靜的湖水,幾朵紅花落到水面,濺起細微的漣漪慢慢散向遠處的湖岸……「你該回去了,這兒不是你久待的地方!一旦跌進時空隧道,就迷途難返了。」我回頭一看,花神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身後,笑吟吟地望著我。我正要向她問個究竟,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啊」地一聲跌進湖水裡。隨之從夢中醒來,窗外月白風清,我心中惴惴不安。夢中一切恍如隔世,又宛在昨天,令我悵然不已。

2005年3月23日第5稿

新來消息林昭骨灰已找到,定於四月二十二日舉行葬禮,北大新專老同學參加。蘇州晚輩學人胡傑製作了《尋找林昭的靈魂》資料豐富,不少血寫的詩看後感人至深。

── 原載《民主中國》 http://www.guancha.org(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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