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有經驗者的說法,男女之間的婚姻以相同的種族、宗教、年齡,以及一般的背景,比之於任何其他的結合,常是易於成功。既然我們的婚姻缺少這些「相容因素」的每一種,我確知,若是事先我們求教於專家,他們善意的忠告必是「不可一試」。
幸運地,我們所諮詢的只是我們的心靈與意志。
宗教信仰迥異所呈現的問題,我早已預見。克奈爾‧安娜誕生後,犯罪的情緒開始蠢動,自雪狄雅‧露青絲出世後,它漸為熾烈。
為我丈夫擁有的愛心不斷地彌補,在教堂門外教養兩個孩子,令我感受痛楚與罪行。雖然如此,我越過下去越為這事煩心,以至幾月來,我總想自己和將軍商討。但是不知怎的,我做不到。
挨到克奈爾‧安娜5歲,雪狄雅‧露青絲4歲時,我只有求神父的忠告。他極富同情心,但也很堅定。我只有一條途徑,可以去掉我意志與心靈的煩惱與罪行的重壓,我一定要使兩個孩子受羅馬天主教徒的洗禮。
我久久猶豫不決。我從未在將軍背後做任何事。我依舊畏縮,不願坦率和他討論這件事。假定他拒絕,那麼事情就明朗化,我們中間可能有嚴重的不諧,以致造成永不痊癒的心靈創傷,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我不復記起,與神父談話後的幾週裡,我的片斷思想過程。我知我受盡困擾、驚惶,以及折磨。我不能安眠。我彷彿絆在混亂中的一頭動物,我感受一種孤苦伶訂的絕望之情,以致祈禱也不能減免。
我記不起怎樣達成了明智決定。我想容或是在知覺殘存的一種精神麻痺狀態裡,我只有發自本能地做出來,不管怎樣,有一天我又去路易斯安那城的小教堂,拜訪神父,並且做了必要的事先安排。
我將永不忘記,孩子們受洗禮的禮拜日上午,是晴朗可人的春天,孩子們穿著白衣服顯得極為漂亮。事後,他們明白剛經歷過不尋常並且重要的事情,熱切渴望告訴她們的父親。
我們一到家,她們就向他奔去。將軍正坐在書房裡看他的晨報。
「現在不要吵爹爹。」我說話時毫無決心。
兩個孩子順從地想往她們的遊戲室走,可是將軍對著她們笑。
「來吧。」他說。她們興高采烈地回轉身。
「哎呀!多麼漂亮的白衣裳!新的,是不是?你們都很興奮。告訴爹爹你們今天干什麼去的?」
於是她們就對他講。我轉過身,茫然地望向花園裡將軍為我栽種的花卉。我默然地祈求他的寬耍不久,孩子們跑向她們自己的房間,書房裡一切寂靜。我聽見將軍的打火機在寧謐中「啪」地作響,可是我沒有轉身。
我竟然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起那些各種花式的打火機,有我送給他的金製品,後來我才知道,他只偏愛那種價格便宜但是不怕風吹的打火機。
「小東西。」他說道,他語調中透出來的慈祥令我淚如泉湧。
我慢慢地掉轉身,透過模糊不清的淚水看著他。然後,我快步地走向他,他握起我的手,吻著。
「好啦。好啦,親愛的,為什麼流眼淚?」
我搖著頭:「我應該告訴你。」
「告訴我你要孩子們受天主教的洗禮——看著我。」
不知怎樣,我竟與他的目光相接。它們是深棕色而且和藹的,粗糙深皺的臉孔是溫和的。
「小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家裡有不尋常的事——我是經常注意到整個十四航空大隊所發生的事的。」
我向他注目而視:「你知道?」
「我猜出來的。幾天前我看到衣裳,我留心到孩子們是多麼地激動。我看出你是多麼地煩惱--我把它們都連在一起。」
「你不會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為什麼,我愛你,記得不?我只希望你早告訴我。」
「我應該的。可是我怕。怕你會說不,那麼就太可怕了。」
「我會說好的。」
「為什麼?」
「因為若是對你如此重要,那麼對我也是好的。」
我說不出話來,淚水汩汩地流下來,那些都是對於我的丈夫以及他的寬恕,以及他深愛的安慰與驕傲的眼淚。但,也混淆著歉悔的眼淚,為了沒有事先告訴他而做的事,為了低估他對於我的愛。
在接踵而來的日子裡,將軍全然接受我的決定的態度,令我輕易地就把這些事完成,我們心裡安置遺棄事物的地方,那裡通常是深藏著我們不需要和不歡迎的東西。他永沒有再提這件事,他對於孩子們宗教訓練所表示的讚許態度,尤使我喜悅並再度獲得保證。我再感到驕傲,為了他曾以多種方式向我表現的不減的愛念。
1956年陰雨連綿不停的春季期間,將軍的慢性支氣管炎日趨惡化。他劇烈咳嗽,可是他似乎推動自己趕上每天自擬的沉重工作表。春天以來我不斷地催迫他,過了台北這一段令人衰弱的冬天氣候後,趕緊動身到夢洛,休養一陣。
結果我們在6月中旬帶著孩子們動身,將軍整個放途中咳嗽不止。在夢洛度過幾週後,他似乎好得多,但並不像我願望的那樣強壯。
他的精神,還有他對生活的熱心卻沒有稍減,所以他堅持我們完成去加拿大的汽車旅行計劃。
我竭力主張再多休息,可是被他批駁。
「孩子們會欣賞的,」他說,「而且那邊的空氣可能對我有益。」
我們從路易斯安那州一路開車,直到加拿大風光綺麗的路伊司湖。這種漫長的旅程足令將軍疲倦,所以在過了一週悠遊安閒的日子,在我們回程對,我顯明地看出,將軍已是極度疲憊。
通常都是將軍自任全部駕駛工作,如果我對他每小時時速66英里有所抱怨時,他會戲言我「老起來了」。可是這次回程中,我們輪流駕駛,而將軍溫順地聽任我操縱駕駛盤,不時在我腦中響起可怕的鍾聲。
每晚他都比過去咳得厲害,同時他開始訴苦,頭痛劇烈。
俟我們抵達夢洛時,我太為他的支氣管炎擔心了。
我們離開加拿大,他吹毛求疵地批評一些道路:「將來他們把路修好些,我要和你再來一趟。」
但是我們永未再來一趟。
我們差不多剛抵家門,將軍即搭機飛赴華盛頓,在華德里陸軍總醫院,做每年例行的體格總檢查。
他動身時,我向他說:「我很為你的咳嗽與頭痛擔心,記住給我來電話,立即告訴我醫生的診斷。」
他微笑:「不要替我擔心,小東西。你知道,我是一匹多麼強壯的老戰馬!」
「給我來電話!」
幾天後,晚上9點已過,電話鈴聲作響。很可能是我們任何一個朋友給我打來的電話,但是不知怎的,當我拿起聽筒時,我覺得那不會是個普通電話。
「陳納德夫人嗎?」是女人的聲音,一個電話小姐的自然音調。
「是的。」
「華盛頓給你打來的電話。請等一下。」
我緊張地握著聽筒。接著有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陳納德夫人,我是海頓將軍,華德里陸軍醫院院長。」
「陳納德將軍是——是……?」
「他很好,他等一下就同你講話……」
慰藉,劇痛夾雜著一種無形的纏綿的驚慌流遍我的全身。將軍很好。可是海頓將軍不停地往下講時,我的心臟彷彿收縮起來。他們已在將軍左肺的上半截發現一個小腫瘤。他們要儘可能地趕快把它切除,以備檢查用。他們希望我在常問我什麼時候能趕到華盛頓。
「我明天可以到,」我說,「明天上午。」我的胃感到冰冷,我的腦子都僵麻了。癌症——當然,有生癌的可能。沒有人提到這個字,但是在隱諱不言中,它存在這裡,然後將軍的聲音傳過來。
「安娜?」
「親愛的,你好嗎?」
他大笑出聲:「當然,我很好。我覺得很舒服,好得多。」
「我明天就能陪你啦。」
「你能到這裡來?真是太好啦,小東西。」
「好好注意你自己。」
「我會的。兩個孩子好嗎?」
「她們都很好。一定要好好的啊?」
他咯咯地笑起來。
「安娜,親愛的,我會注意自己。你想我在醫院裡,是做什麼來的?」
「我懂,親愛的。我只是不安。我明天就看見你了。」
「不要著急。現在讓我向我的兩個女孩說聲晚安。」
克奈爾‧安娜及雪狄雅‧露青絲都守在我身旁。「向爸爸說晚安。」
一個孩子說「晚安」,同時另一個喊著「喂,爸爸。」然後她們兩人一齊搶著講話。我想像出他在電話的另一端,一定莞爾而笑。「爸爸,我們愛你。我們想你。你什麼時候回家來?」
最後,她們掛上聽筒時,我聽見,從多少英里外的電話線裡,他咳嗽的聲音傳來。這天的日期是1956年8月25日。
次日,動手術時,我守在醫院。他們用輪椅把他推向手術室時,我俯身吻他,他的笑容令人增強信心。
「不要著急,」他說,」我會好起來。」
「你當然會,親愛的。」
白色的門在他身後閉上時,我縮回臉上的笑容。我感到一種深邃、漸漸擴大的懼怕。我走回他的房間,我想找點事做,就伸手鋪平他的床單和枕頭。於是,我不期然地看見,他親筆寫著「安娜」的一個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