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边的小兄弟(十一)

作者:宋唯唯
font print 人气: 127
【字号】    
   标签: tags: , , ,

每天都有晴好的太阳,爸爸可从床上下来,挪到屋檐下的阳光地里,盖上棉被躺在藤椅上。他整个人都瘦了,面上和身架皆骨头支棱。肤色倒白皙了些,双目黑亮沉郁,瘦成了新的。

爸爸常常温柔地、久久地注视着门前的长河,水上结着一层薄冰。田野里生着青绒绒的麦垄。他对兄弟俩说:“你们的爸爸不会成残废人了!我感觉到身上的骨头正在长拢。过了年,我肯定就能走路了。”

大年初一早上,爸爸给霄霄和乔乔赏了一个红纸包的压岁钱。妈妈和祖母,也各有一份。老的小的,接过压岁钱时的喜悦表情,令爸爸生出无言的欣慰。正月里的头几个日子,家里都有朋友们来喝酒,妈妈在厨房里切卤菜,煎鱼,温酒,做火锅。兄弟俩放了心,便又心安理得地欢活起来,和台上的伙伴们聚集在一起,带着烟花、火鞭、万花筒,冲天炮。去远远的田野上放爆竹,放野火烧荒,烤红薯和玉米,从家里偷出来的腊香肠,野鸭和米糍粑汇合,伙伴们聚餐。夜晚在荒沟里点燃的野火,红焰腾腾的,烧红了半个黑夜。孩子和家养的黄狗成群结队地在台上出出入入,气势扬扬,呈天不管地不收之态。

过完了元宵。天上下起了濛濛的雾雪,气温反倒比腊月里冷了。打工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背着一床棉被出门去了。爸爸坐在屋檐下,和他们一个个地打招呼。男人们问道:“黑狗,你不出门了吗?”

爸爸轻松地说:“不打算出门了,我打算就在家里种地。”他招呼他们“进来坐一会儿,赶路也不迟。”那些人就放缓了步子,他们将行李搁在窗户底下,拿椅子坐在屋檐下。

“黑狗,其实谁他娘的想出门呢?谁不想在家里守着田亩老小,舒舒心心过日子?在家里终归没人欺负你把你不当人罢?可是,出门到外面打工终归是条养家的路。”

“种地真是种伤心了,棉花也贱,稻谷也贱,辛辛苦苦地耕地薅草,倒搭上肥料农药,日他娘到头来一样都变不出钱来。在城市里哪怕拣荒货捡垃圾,都比家里种十亩地强。”

爸爸陪着他们叹气:“是啊,谁说不是这回事呢?出门在外没一天不受气受累的,就仿佛乡下人都不是娘养下来的。”然而,他说:“可田里的地总是要有人来种的。再说,我出门也真是伤心了。再不出门了。”

他的朋友们就嘲讽道:“等着吧,你种一年地,倒莫名其妙欠他娘的一身的款项。都是驴打滚的利息。”

黑狗笑一笑,叹口气,双方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抽着烟,望着长河里破冰的绿波荡漾的春水,田野的油菜花开成了黄灿灿的无涯的花海。一只船从远方突突突地驶来了,上头已经坐了许多出门的民工,爸爸的朋友们赶紧招手,招呼船泊到木粜边,他们背起了行李,紧一紧裤腰带,往河畔走,回头又对潘清波挥挥手,道:“黑狗!你留在村里,我们在外头到底还安心些。从开春起,我们的女人就都归你照看了。田亩也都归你耕啦!我们到年底再回来接管。”

黑狗听了,畅快地笑起来,大方地应承道:“你们安心走吧,走吧!田亩,女人,我样样都伺候得好好的。”

“要比狗日的四黑子伺候得好!别他娘的光调戏不耕地!”

黑狗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你们只管平平安安地发财去吧!”

陆陆续续几天间,台上人家就走了大部分,有些全家都出门去了,房子一把锁便锁上了。台上的鸡狗成群地在禾坪菜园里撒欢,飞上稻草垛,几日便有了颓败之势。春雨里,那些无人踩踏的屋檐下台阶上,迅疾地衍生出一层绒绒的青苔。潘渡依然只剩下老人和上学的孩子,长河边的村庄,寂寥得连历惯风霜的老人们都觉出了荒凉,老祖母说,她这辈子从没看过台上人家会这般稀少,越来越少了。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惊蛰一到,土就动了,天空轰隆隆地春雷。二月里是神社日。二月初一“晒土地”老人们组织了一个香火社,原野上的土地庙,红布神龛上蒙着的一尊眼睛咪咪胡子老老的土地菩萨,一村的孩子都来给土地爷磕头了,乞得智慧和福气。也保佑潘渡今年的收成会风调雨顺。二月十九日,要拜观世音菩萨。锣鼓香火里,村庄渐渐地从离别的伤痛里缓了过来。春雨里有农夫披着蓑衣,赶着牛下田耕地去了。豌豆花开了,紫朦朦地镶在油菜花海里。劳作了一个新年的妈妈,这回独自一人清清爽爽地乘船回下江娘家去了,她要去接外婆来家里住些日子。

爸爸在饭桌上对儿子说:“今年,我们家可能要种大约六七十亩地了。别人家扔下荒废了的地,爸爸都拣起来种。全部种黄麻和棉花。”

爸爸说:“我要骑着摩托车,去城里驮化肥回来。”他对霄霄和乔乔说:“你们俩个就坐在前面。嘟嘟嘟—–”

“我要买水彩笔,图画册。”霄霄文静地垂着眼皮说。

乔乔问道:“如果妈妈也想去呢?”

爸爸笑眯眯地:“就让她一个人在后面走着好了。”

夜晚,霄霄和乔乔骑在桑树的枝桠上。过年时热闹喧哗的潘渡,人家的灯火只亮起一小半。许多的房屋都黑黝黝地静立在台上。兄弟两个躺在树枝上,心里依然觉出一些凄清的凉意来。乔乔说:“霄霄,我一点都不想上学了,你呢?”

霄霄因为成绩好,在这一个问题上是很势利的。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我觉得,学是一定要上的。不上学,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乔乔说:“我想在家里帮爸爸下地干活。我喜欢玩。”他兴奋地憧憬,天就该温暖起来了,在花海般的田野上,香暖的春风吹拂,绿茸茸的庄稼,水田埂下随便掏一个洞,就能捉到泥鳅。夜里提着马灯去捉青蛙,呱呱呱呱!不用上学,该多么自由!

乔乔说:“我打算养一棚鸭子,像念珠儿家一样。”

霄霄说:“可是你的鸭子会和她的鸭子搞混。一搞混的话,她就要骂你了。说不定要拿竹篙把你的鸭子拍个半死。”他一想起念珠儿来,就心有余悸地摇着脑袋:“我最怕那个烂嘴巴丫头了,她简直越来越会骂人了。”

乔乔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要紧,她要是骂我,我就骂她。”

霄霄很不屑地对弟弟说:“你怎么可能骂得赢她呢?”

乔乔说:“慢慢就骂得赢了。”他扬扬拳头,说:“她很怕我打她的。”

霄霄听到这句话,出了一会儿神,半响他才说:“总之,我和谁都不喜欢相骂,也不喜欢打架的。不管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心里终归觉得很难过的样子。我就想上学读书,将来考上大学。”

乔乔敏感地说:“可是,爸爸说大学都是在大城市里的。大城市里的人是很欺负人的,他们动不动就会打你。”

霄霄像一个胸怀抱负的人那样,宽容而温和地一笑:“不会的。上大学的人是有用的人才。只有像爸爸这样进城打工的农民,才会被他们欺负。”因为爸爸的遭际,城市这个名词,早已经伤害了孩子的心灵。他并不喜欢像城市那样的地方,感觉那里高楼入云,宽阔的街道和人群都有着毫无温度,冰凉的喧嚣,人山人海。然而,那里还有大学,图书馆,天文馆,是他小小的阅历里渴望抵达的地方。

“那你要去哪儿上大学呢?那你岂不是要一直一直读书,十七八岁了还在读书?胡子都长长了还在读书?”

“我将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然后,去很多很多很远的地方。”他还想对弟弟说,等他走遍了世界以后,他就会回到潘渡来,和弟弟,爸爸妈妈,老祖母,一起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然而,那时候,老祖母还会活在人世么?即便他只是一个孩子,也领略得到人世无常,生和死的相近。死亡就是,祖母不再在家,她睡到村子西头的坟地里头,一捧黄土是她永远敲不开的门。永远……想到这里,孩子的心瞬即地碎了一下,他的眼泪漫漫地蒙住眼眸,遮蔽了咽喉里的声音。然而,月光下望过去,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树杈间,双手攀着树干,双腿习惯地架着二郎腿,文静的小小书生,初具美雅的风度。

乔乔对哥哥这些汹涌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他只是满目钦佩地望着哥哥:“反正,我的成绩不如你,要是读书读到那么大,早就被老师打成瘪瘪的残废人了。我长大了也不会进城打工。我就一直住在潘渡。”他计划道:“我先养5只鸭子,满十岁了就养20只,长大了,就养500只。”

小兄弟俩还讨论了一个很是羞涩的问题。霄霄认为乔乔如果一生都留在台上,又和念珠儿一起玩,一起放鸭子的话,长大了,怕是只能娶念珠儿这么一个凶丫头当堂客了。乔乔的脸红红的,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可是心里却已经做出了让步:真到了那个时候,希望念珠儿不要那么会骂人就好了。

这长河边絮语的一对小兄弟呵,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说话。连念珠儿也不晓得她正在被隔壁家的小男孩打歪主意呢。村庄睡着了,长河睡着了,只有他们躺着的树枝上翠绿的叶苞,只有春风吹着漫野的油菜花的香,只有深蓝的天空上满天的繁星,眨巴着眼睛,闪烁着光芒,温柔无语地陪伴。(全文完)#

责任编辑:芬芳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宜兰县政府文化局所主办的“山、农、渔─村落文学发展计划”进入尾声。11/2日早上邀请到了在地作家吴敏显,到兰阳女中,与学生分享他所知道的宜兰和写作经验。
  • 苗栗县推动社区营造、村落文化,以“艺游苗栗 细说在地”为主题,11月14、15两日将在苗栗客家圆楼登场,活动除结合社区艺文展演、特色美食及市集展现社区营造的成果,也推广社区优质游程,鼓励民众进入社区,用五感体验、发掘潜藏其中的人文特色。
  • 2015宜兰旅行文学征文比赛暨宜兰四书12日在兰阳博物馆举办颁奖典礼与新书发表会。除了驻县作家林文义与曾郁雯贤伉俪外,书写宜兰渔与农的铅笔马丁与吴茂松也都携眷一同参与这场文学盛会,宜兰在地作家徐惠隆、吴敏显等人也代表宜兰的文学界到场恭贺得奖者。
  • 他们是一对小兄弟,生活在平原上一个叫做潘渡的小村落里。哥哥叫潘霄霄,弟弟叫潘乔乔。有一条长长的水波粼粼的大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经过台上的人家。河上曾经走着很多很多小船的,如今都不见了,因为划船的男人们都出门打工去了。
  • 他们回到家,隔壁的丫头念珠儿蹲在她家菜园里缛草,篮子里装满碧绿的刀豆。太阳晒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脸埋在瓜藤的大叶子里。头上缠绕的红绿色的绒线,乍看以为一朵花开,再看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辫子。
  • 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禾坪上跑满了熏艾草的烟气,耕了一天地的水牛就惬意地站在艾蒿的烟雾里,小蚊子团团地在头顶上飞。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散发着新麦饭芳馥的甜香气。妈妈正在瓜藤前摘南瓜花,金灿灿的小花朵缀在黄昏的篱笆上,整整一个夏季都勤勤恳恳地开着,花苞儿连蒂掐下来,放在铁锅里炒一炒,盘里碗里都开满了花。霄霄埋怨妈妈说:“一天到晚烧伙烧伙的!我们今天都吃了八九餐了,你这时候又烧伙!”孩子们就是这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见人影,他们玩得饿了,就飞快地跑回家,拿饭杓往粥盆里舀一瓢粥,仰起脖子一口倒下去,继而飞快地跑了,照他们看来这就是吃了一餐。
  • 夏三伏天,按着平原上的风俗,出嫁的女儿都要归去娘家歇暑的。所以,宵宵和乔乔每年夏天,都会坐船去下江的外婆家,住到梨子黄的时节。然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坐船去下江的日子,是枝繁叶茂的时光里的一簇,今年夏天来到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去年夏天的故事了。
  • 二天,小舅舅领着他们去果园出梨子。繁枝密叶间挂着一只只青皮大梨子。往年梨树底下外婆总要点上豆子,夏天里的树叶本来就不透光,再生着一行行矮矮的绿豆苗,孩子们从来不敢进来,总怕里面有蛇。今年呢,梨子树下干干净净,干燥的白土平平展展,赤脚走上去,不知几多惬意!小舅舅和他们躺在树底下的草席上,欣赏他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穿着一身水红裙子,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抿着嘴微笑。小舅舅问:“觉得么样呢?你们看呢?”
  • 天色刚刚泛青,残星还没褪去,老祖母就柱着枴杖来了:“黑狗到屋了罢,我半夜听见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匡,就晓得他回来了。”然而,这个通灵的神婆子,眉色间有张皇的神情,她拄着枴杖,快快地走在儿媳妇的房门口,伸头伸颈地朝里看,冬天的大床上没有挂蚊帐,老祖母一眼便看见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肿冬瓜似的脑瓜,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个?她扶着门,眼泪汹涌地冒出来,瘫坐在门槛上,哀告地哭起来:“天啊菩萨啊,我一生里天天烧香拜菩萨敬祖宗,我做了么样丧天害理的事呵?要把我的儿害成这样?难怪我半夜里心就慌慌跳啊,可怜我的儿一个出门讨生活的伢啊,好生生地出门,怎么就给我还回来这么一个人啊.......”
  •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里有吃的东西,我们就都去偷。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