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结束了?在演什么?”离开电影院,观众的抱怨声此起彼落,连女儿也提出抗议。对观众的反应,我不感到惊讶,因为对多数人而言,电影一直是一种娱乐,是一种情绪的出口,但对侯孝贤而言,电影是一种艺术,是一个美学的入口。
回家后我上网查了历史资料,对女儿说:“把《聂隐娘》当‘散文’看,不要再把电影当故事线清楚的‘小说’看,或许你更能进入这部电影。”
“散文?那是电影耶!故事怎么可以说得不清楚?”
“散文也有故事,但由分散的故事组成,然后用相同的主题收束在一起。你认为这一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
“爸,我连故事情节都搞不懂,怎么知道主题是什么?”
“《聂隐娘》改编自唐代的传奇小说,但不同于原著的神怪虚构。原著中聂隐娘欲刺杀一大官时,“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但最后仍“携匕首入室……持得其首而归”,然而电影中,聂隐娘最后未杀大官,也未杀魏博藩主田季安,因为聂隐娘怕杀了田季安后,十岁幼主即位,天下必乱,将导致生灵涂炭,所以‘探讨人之恻隐之心’是本片的最大主题。”
“对齁,电影里断裂的故事线、超美的画面,还有充满虫鸣鸟叫的自然音响,好像都和这个主题有点关系。”
“是啊,侯导演还加了一个原著中没有的情节进来,他创造了田季安生母嘉诚公主的双胞胎--嘉信公主。虎毒不食子,嘉诚公主不可能杀自己的孩子,但嘉信公主却当道姑,训练聂隐娘刺杀田季安。这‘杀或不杀’孪生的纠结,是电影‘散’出来的结构,去呼应本片‘探讨人心恻隐’的主题。”
“爸,你这样说,我好像愈来愈懂了,你说过散文就是写人生的抉择,要呈现对比才像真实人生--到底要放弃或坚持?打仗或和平?要杀还是不杀?”
“没错,所以电影中不断出现镜子的意象来对比,像是嘉诚公主咏‘青鸾舞镜’,聂隐娘嫁给‘磨镜少年’。镜子是内省的象征,若只看见自己的表象,见到镜子以为看见同伴,会兴奋而狂舞致死;若能时时磨明镜,就能看见自己天真的微笑。片中聂隐娘唯一的笑脸,是发生在磨镜少年磨完铜镜之后。”
“爸,你讲的象征, 我听起来有一点玄,不是很懂,但你说的‘散’的结构,有一点像我以前国文老师说的,讲一个主题,最好是自己例子说一个,今人的例子举一个,然后古人的例子再加一个,散成三角,三足鼎立,就能稳稳地支撑主题。”
“呵呵,你讲得差不多了,总之,散文本来就是散步的语言,要徐徐地走,静静地逛,不要太用力跑,才能体会闲散之趣,然后生命的美感就会像片末长镜头里的山巅之云,慢慢、慢慢地扩散开来……”
※关于召唤结构理论
接受美学的创始人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提出文本的“召唤结构”理论。他认为作者在停笔当下,文字只能称“文本”,而“文本”必须拥有“空白”、“空缺”、“否定”三要素,构成“召唤结构”,召唤读者的眼睛,在阅读中填补“空白”(或美学间隙),尔后,“文本”才会成为“作品”。
很明显的,侯导的留白比较多,也留下了很大的美学间隙。每一个人走入电影院,等待被召唤。有人醒着,用自己的审美观去填补间隙;有人“否定”间隙(或被间隙“否定”),因为听不到“文本”的召唤,睡着了。
但,那都OK,就像偏重主观意识的现象学大师末里茨.盖格(Moriz Geiger),认为审美享受的特定标志不是透过演绎和归纳得来的,而是在直觉得到的,若得不到直觉的“观照”,好好睡一觉也可以。
对不起,这样太学术的论述,大概让很多人读到这里也哈欠连连了。所以身为一个中学教师,我一直不敢用学院的语言来“吓学生”,我必须不断简化、类比,找寻工具搭鹰架。就像提出近侧发展区理论的利维‧维谷斯基,说教学者是在搭鹰架,减少学生外延的自由度,在学生先盖出高度后,就可以撤离鹰架。
但是这鹰架可能是丑陋的、临时性的、很不学术性的。对于这篇文章,在我撤离鹰架前,请容许我说个小故事。
大四那年,我强迫自己看了几百部一般人不忍卒睹的“艺术电影”,K了一些电影书,自得之余,写了一堆卖弄学术名词的影评,然后拿一篇研究侯导的评论去参赛,不小心拿了某大报的首奖,而颁奖人刚好是侯导,我问他:“请问你希望别人怎么看你的电影?”侯导回答:“我希望别人看我的电影时,可以知道那个年代的人是怎么活的。”(用这个观点看《聂隐娘》会更亲近一些。)
侯导讲了很多,谈到在底片不足的情况下,只好一镜到底,变成类似小津安二郎的长镜头,也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电影像谁,侯孝贤只有一个。”其实,艺术的主观,常常会产生负面的语言,像侯孝贤批评李安为服务奥斯卡,拍的是美式商业作品;喜欢简洁的海明威批评福克纳的文字又臭又长。但不容否认,这些大师的作品都像是文学暗夜中的巨象,不同的人摸到不同的部位,所以有不同的表述。
我害怕的是,年轻学子受不了暗夜,不愿意等待黎明之后的喜悦,所以我摸黑搭起陋简的鹰架,试图帮学生盖几间楼。而这鹰架,乌鲁了点,或木齐了些,见笑了。
本文节录:《写作吧!你值得被看见》/时报出版 @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