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贫的岁月里,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自然,倏忽几十年,是漫长也是瞬间;现在,环境变浑浊了,人情也趋淡薄,幡然惊觉过去的东西不见了,开始回味萦怀愁绪的真挚醇美,渴望回归旧时代的朴厚温润,也忆起那质朴、淳净、青涩的感情。
一、
坏就坏在那件绿条纹格子衬衫飘过去了又荡回来,停在门口的红色电话旁,柔顺的发丝覆盖着话筒,雅致的唇线喁喁着细语,又刚巧让我的视线碰上了,我不自觉地站起来,远远地看见她握着话筒的手。想避开的,她却挂上电话,走到自动门前,门开了,她端庄从容地向我走来,那一刻,我领略到已被宣判了禁锢终身。
几年不见,她变得丰腴而红润,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像一朵绽放的野菊花。相形之下我显得局促多了,不晓得该站着还是坐下,直到服务小姐走过来。
她要了一杯500CC的木瓜牛奶,高高的一大杯,我低头吸着柠檬汁,一丝一丝吸着,一颗籽堵住了麦管,只好从嘴里轻轻吹着气,不让那颗籽挡着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她说话了,声音柔似秋水,我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神还跟几年前那个金色黄昏里一样,叫人如沐春风,我咬着麦管,望着她拈着麦管的手,耳际开始响起那一季温暖而繁华的市声。
二、
一长排书架从门口迤逦进来,叫夕暮阳光给浸润了半壁,这家书局是我下班后常遛跶的地方,手臂里夹个公事包,总爱磨上个把钟头才舍得回去。眼前有一本《唐诗三百首详析》,伸手想拿时,已有一只纤细手指按着那本书,我把书拿下来交给她,“谢谢。”她给我的是一脸的笑,像一朵盛开的野菊花。
第二天黄昏,我又去了书局,想去找那本《唐诗三百首详析》和那朵野菊花。走进书局时,她已站在书架前,她向我点头笑笑,我也笑笑:“你喜欢看书。”“喜欢看小说。”我看到她摊开一本大部头的书,在她手里沉甸甸的,是《红楼梦》。发是短发,衬衫的翻领洁净得叫人舒服透顶,她天真地瞧着我说:“你像个读书人。”说我是读书人,倒不如说碰上了她后,才养成逛书店的习惯。那个春天,可真买了不少书。
三、
“还去书店?”才第二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抬头看她,只专心从她说话的声调、音色、节奏揣摩她的表情,我把头偏向一侧,环顾着旁坐的人。“你怎么了?”我抬起头:“哦,没什么,在这里遇见你太高兴了。”她拿起纸巾,轻轻拭着嘴唇,嘴角那丝笑,像一朵春雨后的百合花:“你一定过得很好。”我把声音放得极为开朗:“还不是一样,你好像胖了,哦不是,没以前那么瘦,其实胖是幸福的代表。”她握着纸巾咯咯笑了起来,笑声让我想起她以前就是那种能笑得开的女孩。她吸了一口木瓜牛奶,嘴角仿佛开着小百合,问我:“还去慢跑?”“你不卖鸡蛋了?”这一回,我们呵呵地笑在了一起,她脸上也开了一朵盛放的野菊花,惹得旁座的两个女学生转过头看我们。
四、
那年遇上她,我就晚睡早起的,每天早晨短衫短裤运动鞋,一口气从宿舍里冲出去,迎着晨风,沿着弥陀路、民国路跑,少说也有一公里,然后拐进市场小路时,才放慢脚步跑进市场。
转角第二家,她守在门口招呼买卖,远远就瞧见我,向我招手:“嗨”,“嗨,早。”我停下来,拿起挂在脖上的毛巾擦汗,嘴里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她一个人独撑大局地站在层层叠叠的货品堆里,晨曦里,轻衫拖鞋,蓬发未理,一付悠闲自在的神态。她把一包小鱼干过了秤,然后熟练地扎起来交给客人,几个铜板“咕咚”两声,掉进“克宁奶粉”空铝罐里,抓起围兜擦了两下手,亮着眼睛问我:“你也慢跑?”“跑了几年了,每天跑到市场买鸡蛋,然候绕个圈子回去。”天晓得其实今天才是头一遭。“我也卖鸡蛋。”“那正好。”“你买鸡蛋干什么?”“蛋黄冲牛奶,加个馒头,就是我的早餐了。”“要几个鸡蛋?”“两个。”我摆动着手臂,会更像个慢跑老道:“反正你以后每天会看到我打这里经过。”她拣了两个椭圆椭圆的,说是蛋黄特别大,最适合冲牛奶。“多少钱?”“明天一起算。”
直到现在还没结过帐。那两个女学生向我们抛下最后一眼,抱着书本走了出去。我向她说:“该算算鸡蛋的钱了。”她还是一味笑着。
记得那是一个秋风送爽的早晨,我被房东太太的聒噪声吵醒时,阳光已经钻进了窗口的书桌上。“阿辉,你的电话。”我抓了件长裤穿上,咚咚咚踢下楼梯来,差点撞上了房东的小女儿。“喂,”“是我。”“是你。”我整理了一下精神。“你好像嘴里含着稀饭。”“我还没吃呢,怎么,没事吧,你在哪里。”“有事,在南门圆环。”“喂,喂喂。”电话挂断了,干脆得潇洒。我赶到南门圆环时,她正倚着“小本田”机车凉快。红色套衫,白裙子,像一只歇在枝头的小白鸽。我的机车吱的一声停在她身边。“什么事?”“你来了就没事了。”“嗳,我以为什么事。”我指空着的肚子,苦哈着脸:“牛奶都不敢喝。”“那我请你喝豆浆。”她嘻嘻地朝着我笑。
我们把机车放在圆环旁的豆浆摊前,叫了两碗豆浆,两副烧饼油条,她喝了两口豆浆,靠着我的肩膀说:“妈妈去北部游览,我今天中午不必煮饭了。”我咬着烧饼,捧起碗大口喝着豆浆。吃完了,我用手帕擦了擦嘴巴,她还有半碗豆浆,我拍拍她手臂,她索性端起碗来,一骨碌倒进肚子里。
她提议走着逛街,我们把机车摆在陈内科骑楼下,既安全又免费,然后就顺着街道,闲荡起来。整条街,她在耳边絮聒着琐琐碎碎的事,我只听着她醇美的声音,内容倒不重要。
我们转进中山路,宽敞的马路迎在面前,一部部车子飞了过去,太阳爬得半高,整条路上闪着阳光。她仍在意气昂扬的吱喳着,我望着她额头上两颗汗珠:“你不累?”“不累。”“我们骑车逛街好吗?”她说:“我喜欢慢慢走。”转了两个街角,我们就到了民权路,路小行人车子多,她抓着我的手臂,闪着路过的车子,两边红红绿绿的招牌参差耸立半空,走到民生路时太阳已上了头顶,我的背脊湿了一大片,拉着她走进骑楼,我掏出手帕擦汗:“我们去吃饭吧。”在廊下找了一家摊子坐下来,每人吃了一碗鸡肉饭、一碗排骨酥。我问她还想吃什么,她摇摇头。
饭后,赶了一场电影“恶魔岛”,走出电影院脑袋有点昏昏沈沈的,走到中央喷水池旁,买了两客霜淇淋,趴在铁栏杆上,看来来去去的行人,假日午后的人潮像喷水池一圈一圈涌来,又一圈圈褪去。我舔了两口霜淇淋问她:“你喜欢热闹?”她拢了拢头发,望着我:“我喜欢躲在人潮里看人潮。”“什么感觉?”“像看一出纷纭跌宕的戏,又不干我的事。”“人都有幸灾乐祸心理。”“其实外面跟影片里一样,都是戏。”“谁在导演这场戏?”她悠悠地说:“每个人都是导演兼演员。”“谁都可以随时退出来。”我说着,看见她眼神漫漫茫茫的,红套衫在午后软软的阳光里泛着微晕。
过后几天,我又晨跑到她店里买鸡蛋,她格外亲切地,拿了一个鸡蛋到隔壁豆浆摊上,冲了一碗豆浆端过来,叫我趁热喝了,让我受宠若惊,只怔怔地望着她,呼噜呼噜的把那碗豆浆喝了。然后,有个声音从屋里传来,“谁呀!”“买鸡蛋的。”一颗头钻了出来望了望,又缩了进去。她腼腆地望着我:“是我妈。”我站了一会,就跑回去了。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们又在书店里碰头。面对着一壁书架,她翻着手里的书,说:“我明天去相亲。”“当然,你也不小了。”“明天我不打电话给你。”“我可以睡晚点。”第二天,却早早起来,坐在窗前,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房东太太的吆喝声,也没有我的电话,她真是相亲去了。连着几天下班前,我打电话过去,都是同一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她下班了。后来我又晨跑经过她的店铺前,也不见她,只见她母亲守在店里。
五、
“那天你真去相亲了?”她咬着麦管,低着头,淡淡地笑着。“还不知你先生在哪高就?”她拿手帕拭了拭嘴唇:“是我的同事。”“哦,在同一个机构上班,那太好了。”原来是近水楼台。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再问下去只会越搅越乱,留一些下回碰面再谈。她抬头,朝我涩涩地笑着,拿起麦管搅动着杯子里的木瓜牛奶,整个空气也像被木瓜牛奶凝住了。我默默地站起来,拿起账单走到收银机前付了钱,她也挨在我身旁,我们一起走出来。
黄昏里,灯火已渐渐升起,站在门口,她好像不愿离开的样子,我向她摆了摆手,她咬着嘴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又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然后,慢慢走进人潮里。那件绿条格子衬衫在行人间闪闪烁烁,我远远看见,在街道转角处,一只举得高高的手,缓缓挥着,曾经盛开的那朵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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