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精華的靈秀女兒遇到巧奪天工的大觀園,便在紅塵遊歷中留下最美的生活片段。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臥,她們的一舉一動融入這片花鳥草木的小天地中,化作情景交融的畫卷。不進大觀園,不知人間華美如斯;不遇紅樓女兒,不解韶光燦爛為誰?
除了常住的幾位小姐、侍女外,還有一位似主非主、似婢非婢的女子,也曾在大觀園客居小住,留下一段令人驚艷的詩筆。她就是《紅樓夢》中第一個出場的金釵——甄英蓮。寓意為「真應憐」的她,是薄命司中又一位奇女子。她黯淡的身世中,依然浮動著幾許珠華之光,洞見她默默隱忍、卻又靈秀脫俗的靈魂。
正式進入園子前,英蓮已更名「香菱」,童年舊事都忘了大半,只一心在寶釵家中盡心服侍。唯有眉間一點胭脂記和姣好的容顏,依稀是那粉妝玉琢的可喜模樣。直到丈夫薛蟠離家遠行,她才有了伴隨寶釵進入大觀園的契機,得償暫離苦海、走近雅賢的心願。
香菱童年遭遇骨肉離散,又在薛府沒有太多機會讀書作文,然她畢竟出身鄉宦世家,母親賢淑明禮,父親甄士隱更是善於賦詩的神仙一流人物。坎坷的身世無法掩埋香菱的先天禀賦,當她走進匯集人間奇女子的大觀園時,內心深處一點靈慧也被啟發,她見賢思齊,渴望園中少女清雅脫俗的氣質。這些女子,以釵、黛、湘三人為上,其才華又以詩詞為最。香菱慕風雅而欲學詩,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既要學詩,自然要尋一位明師,大觀園裡詩才最高者莫過於黛玉和寶釵。只見香菱甫進園子,便央著寶釵學詩,卻被婉拒。寶釵不願教,只因她懷才而不重才,想來也難以體會詩歌在香菱心中的分量。況且,寶釵也不希望她為了作詩荒廢女紅等本職。香菱亦是聰明伶俐,遂捨寶釵而求黛玉。
黛玉身子弱,心思敏感,喜散不喜聚,正是那孤高自許、目下無塵之人。誰知她聽了香菱的來意,便欣然允諾,鄭重其事地當起師父來:「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這便是黛玉外冷內熱又天真無私的真性情了,園裡姐妹眾多,可是在詩歌方面,能與她傾心交流的又有幾人?她固然孤標傲世,更感慨知音難覓,得遇香菱這樣慧根與靈氣兼具的妙女子,她豈有拒絕之理?
一個是出口成章的女詩翁,一個是前塵盡忘的可憐丫頭。在黛玉面前,香菱自然是加倍恭謙,又擔心自己資質淺陋給稀世才女帶來麻煩,故陪著小心說:「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煩膩的。」
閒談間,黛玉已開始傳道授業,用淺顯的語言概括詩歌特點,以此建立其信心。她談的詩歌是律詩一種,認為詩不過是起承轉合;中間兩副對子,平對仄,虛對實;若有了奇句,亦可不受對仗束縛。因此,黛玉只輕鬆地說:「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
香菱即刻領悟,她平時偷空看詩也有些朦朧心得,經黛玉點撥,才知這正是作詩之法。
黛玉進一步闡釋,作詩最重要的是立意,詞句終究是末事;若意趣真了,連詞句都不必修飾,即「不以詞害意」。
見黛玉如此用心,香菱也敞開心扉,忍不住將偏愛的陸游詩歌娓娓道來。黛玉聽罷,便知這是初學者易犯的失誤,遂阻止她,不可掉入此等淺近格局,無法掌握詩歌的真義。至此,她大概了解香菱對詩歌的掌握程度,提出具體可行的學詩之法。
香菱學詩的第一步,是心誠意堅,找到最好的老師;而黛玉教詩的第一步,是了解學生的特點,因材施教。
且看黛玉的學詩之法:先讀王維的一百首五言律,其次是杜甫的一百二十首七言律,次之是李白的一二百首七言絕句;有了三家詩的底子,再把魏晉時陶淵明等人的作品看一看。黛玉極有信心,不出一年功夫,聰明伶俐的香菱也可成為詩翁了。喜得香菱急忙求取詩稿。黛玉又告訴她,仔細研讀書中做標記的詩作。
是夜,香菱拋開諸事,亦不理會寶釵的催促,只一心在燈下讀詩。
黛玉教詩,恰是遵循孔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教育理念,啟發香菱主動學習,體悟作詩的秘訣。而尋找的方式看似簡單速成,卻真是切實可行的大道,即使對今人作古詩也有莫大助益。君不聞,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借鑒、積累、超越,恰是學習各項技藝的不二宗旨。難怪黛玉笑說做詩不值得去學,非虛言也!
唐朝是詩歌的黃金時代,王維、杜甫、李白更是唐朝成就最高的大家。「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唐詩對後世文人來說,就是詩歌的正宗。黛玉引導香菱走的是學詩正道,凡所領悟,俱為詩家要義,無論天資如何,絕不會墜入歧途。
具體作品的甄選,黛玉也頗費一番苦心,王維五律,杜甫七律,李白七絕,都是作者最擅長、藝術成就最高的體裁。
王維善作畫,他的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詞句淺近有餘韻,便於初學者盡快掌握詩歌意象;他一生修禪,作詩往往能超然物外,以「無我之境」描摹山水花鳥,意境開闊玄遠,讀者不會囿於某種情境,自我創作時更加自由。
杜甫號稱「語不驚人死不休」,講究煉字煉句,格律極盡工巧之能;情感沉鬱,兼備豪逸、清麗等多種風格。這比王詩又進了一層,學詩者懂得了營造意境之後,便開始學著錘煉字詞,投入情感,把詩歌變成抒情言志的媒介。
「詩仙」李白代表著唐詩的最高成就,俊逸的才思、高妙的想像,成為後世難以模仿的經典佳作。王詩、杜詩的高度,或可通過自我努力而企及,然而若想習得李詩的精髓,但憑個人悟性而為,成事在天了。
黛玉善教,香菱苦學,是《紅樓夢》主線故事之外的戲筆,也是曹公個人詩歌觀點的表達。他或是想經由這段故事告訴世人,雖然藝無止境,詩歌亦可速成。不知後世可有閒人雅士,按照黛玉的法子做成詩?@*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