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裡最多的是靈秀女兒,最暢意的是熱鬧宴飲。信手攤開《紅樓夢》,不多時便闖進玉餚佳釀、釵鬟倩影的世界,同女兒們聽聽掌故,行行酒令,再大快朵頤一番。最教人流連忘返的或許是茶餘飯後,一篇篇蘊著靈性的錦繡文章。
有宴無酒,不可謂盡興;有酒無詩,不可謂風雅。因湘雲起社而成的螃蟹宴,不僅為賈府女眷帶來一番天倫之樂,而且成就了兩組題詩,「菊花詩」與「螃蟹詠」。菊花詩自不必說,乃是海棠詩社精心籌劃的閨閣雅事,而螃蟹詠竟是寶、黛、釵三位主角緣事而作、緣情而發的神來之筆。
因是為詩社成員做東,螃蟹宴也擇了一處詩情畫意的所在——藕香榭。賈母等一眾女眷雖不作詩,到底出身名門淑媛,獨有一番審美趣味,即便是普通的家宴,也需突顯一個「品」字。是故寶釵就著清秋高爽之氣,提議請大家食蟹賞桂,美口腹而悅心目。藕香榭自也有園中獨一無二的妙處,最適合這樣小而精美的宴飲。
榭者,借也,本是依水臨花隨景而成的自由建築。藕香榭蓋在水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後有曲折橋,彷彿是園中的少女,當風而立,婷婷裊裊。王熙鳳說得好,人在此間,遠眺有山坡開的正盛的兩株桂花樹,眼下是碧綠清透的河水,眼界敞亮,心也敞亮。正是對聯所書「芙蓉影破歸藍槳,菱藕香深瀉竹橋」的如畫意境。
賈母等人至水榭,見欄杆外另設兩張竹案,分別擺設酒具、茶具,有人燙酒,有人煮茶,喜得賈母讚寶釵思慮細緻,諸事妥當。在鳳姐的張羅下,一幕熱鬧的螃蟹宴緊鑼密鼓地展開,不見那螃蟹怎生模樣,亦不見諸位詩翁如何品嚐,只見她與長輩、丫鬟們一處逗趣打鬧。然詩家有「四美」之說,即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於人世難以兼得。一朝螃蟹宴,將四美盡收,信可樂也。想必海棠詩的成員們早已極目騁懷,詩興難抑了。
至賈母與太太們離席,螃蟹宴的好戲才真正登場。十二首菊花詩,須臾間作出,眾人意猶未盡,又把螃蟹熱了來,享用一番。寶玉雖兩次結社落第,雅興卻勝過旁人。他有心一騁詩才,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說罷,他洗手離席,提筆寫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能在席間喧鬧之際即興發揮,寶玉之才亦是上乘,他所詠之事正是自己飽嚐美蟹的陶醉姿態。秋季品蟹最合時令,他舉著蟹螯邀對桂花,心境歡愉;拌上醋、姜等佐料,更是欣喜若狂。「潑」、「擂」二字俗極而傳神,恰是食蟹人急不及待的狂態。他以「饕餮王孫」自嘲,見了螃蟹寧願變作貪得無厭的猛獸,而對螃蟹,他讚以「橫行公子」,不也是他心無城府、堅守真性的寫照嗎?
寶玉吃得狂放,全然不顧螃蟹性冷忌貪,就連指尖洗不掉的腥味都成了沁人心脾的芳香,可不是愈發「狂」了?最後他化用蘇軾「自笑平生爲口忙,老來事業稱荒唐」之句,說自己願為口腹之美而一生忙碌,倒真是寶釵前日戲說的「無事忙」了。
黛玉初見此詩,大有競技之意,說「一時要一百首也有」,略一仰首微吟,提筆作一七律: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黛玉延續食蟹的話題,同樣臨場作詩,內容相近,意境更為清幽,在食蟹的欣喜之餘,多了幾分淑女的婉約與含蓄。在寶玉眼裡,螃蟹是不理世俗的橫行狂士,黛玉卻視為身披鎧甲、手執長戈的護國將士,而且牠猛志常在,至死不忘。這首詩發語悲壯,次句筆鋒一轉,當螃蟹被調為美食,色澤、形態俱佳,引得世人轉悲為喜,先嘗為快。
再看她點評色相,抓住螃蟹最美味的部分,將蟹螯內肥厚的白肉比作「嫩玉」,將蟹殼內鼓脹的蟹膏比作「紅脂」,借用寶釵評詩的話,真真把螃蟹「形容得一個縫兒也沒有」。憑誰讀來,能禁得住這般絕妙的描寫,不動垂涎之念?黛玉同寶玉一般喜愛食蟹,卻不會像他百無禁忌地暴飲暴食,而是不急不徐,再添一段賞心悅目的時光。蟹腳多肉更讓人憐愛,飲酒助興,恨不得千杯不醉。
到宴飲的尾聲,黛玉才回過神來,點出身在何處。秋天品蟹,清風吹搖桂樹,銀霜漸染菊花,正是最佳的時節品嚐最佳的時鮮,才引發食蟹人滿懷的浪漫詩情。
寶玉從環境過渡到食蟹,黛玉從食蟹照應環境,兩首詩互相唱和,循環照應,竟不似賽詩,而是知己間的詩意交流了。偏偏黛玉接下來的舉動耐人尋味。寶玉正要喝彩,她便把詩給撕了,命人燒去,一改先前的態度,讚他的詩很好,甚至比菊花詩還好。
寶玉之吟狂而瀟灑,以直爽的真情見長;黛玉之筆清而細膩,以婉曲的風致為上。若真要論個高下,只怕是稻香老農也難定奪。只是黛玉以詩為侶,少有嬉戲之作,而這首螃蟹詠文字清奇,卻無遠的寄託,恐怕於她,沒有太多留存的價值。再者,她已在菊花詩上獨占鰲頭,何必在此與寶玉較量個輸贏呢?
寶釵見狀,也笑言自己「勉強」作了一首,願寫出來給大家「取笑兒」。寶姐姐的作品怎會勉強,誰又有資格取笑?是以寶釵甫開口,便引社中人一齊來看: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只讀首聯,或許與寶、黛已經相似,寶釵同樣在寫秋季食蟹之事,只是用詞更加端凝穩重,桂花、桐葉結成了霧靄秋蔭,好吃貪饞者在樹下舉杯自飲,日夜盼著食蟹的最佳時令——重陽到來。
到了描寫螃蟹的頷聯,寶釵筆鋒立轉,將其特性大加諷喻。螃蟹不顧道路縱橫方向,只知一味橫行霸道。次句化用「皮里陽秋」之典,晉人褚為人不將好惡表露於外,內心卻存著褒貶,故人們說他「皮裡有春秋」,後為避簡文太后之諱改為「陽秋」。任螃蟹心機再深,仍是不免被人煮食的結局,只剩下膏黃被人享用。
看到這裡,寶玉忍不住喝彩:「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社中人雖然禀賦各異,但對評價詩歌,都要求詞意、立意新穎。寶釵下筆不凡,從寶黛立意的反面著手,寄寓更多現實的深思,境界頓開。難怪一向推崇黛玉的寶玉,這次也甘心拜服。
再往下兩聯: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表面上,寶釵在寫蟹的吃法,用酒氣、菊香祛除螃蟹的腥味,配以生薑抵禦螃蟹的性寒,但蘊藏的情感完全和前兩首詩對立。螃蟹美味含腥,積冷傷身,倒成了虛有其表的奸邪之徒了。這樣的螃蟹哪一點值得世人狂喜?而它橫行一世,於人於己又有何益處?倒是它生長的水澤湖畔,唯有禾黍飄香,沐浴月光。
這首詩獲得眾人一致稱讚:「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寶釵到底在諷刺誰呢?有人說是趨炎附勢的賈雨村之流,也有人說是視名利為糞土的賈寶玉,甚至是與寶玉心心相印的黛玉。然而,寶釵之詠別開生面,獲得所有人的讚許,到底是沒有惡意的,否則以紅樓女兒們的心性,如何讀不出來?或許寶釵只是告誡世人,橫行霸道、偽善裝勢者終究沒有好下場。
至此,我們更進一步了解到,古人吃螃蟹的模樣、感受,以及忍不住將它諷喻世俗的複雜心理。回看三首螃蟹詠,二玉之作心意相通,寶釵獨樹一幟,倒讓人驀地想起了那句判詞:「空對著,山間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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