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流河的女人(上)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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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早春時節,布穀鳥從枝頭飛過,一路鳴叫,飛過江水。平原上又一年的油菜花開了,黃絨絨點綴一望無際的麥野。我祖母菊就在那樣的一個早春時節,也長成為一個不得要領的夭姑兒。紅菱湖她的女伴們,也漸漸地出落得有了模樣兒。她們寧靜地聚集在樹蔭下,在一方竹繃撐著的一方土布上,描紅、繡花——一眨眼之間,這群蠢丫頭,突然都開竅了,心也靈了,手也巧了。台上的人們經過她們的身邊,簡直想不起來,這群潦草地降生於世,在饑荒、逃難、水災、瘟疫中隨時會被家人棄下的丫頭秧子們,是如何悄悄出挑得人模人樣的,像紅菱湖裡的荷葉,露出青色的尖尖角來,那樣可人,招人疼。人們開始畢恭畢敬地稱呼她們為「夭姑兒。」夭姑兒是一個嬌嫩的、秀氣的、叫人愛惜的招呼。

當夭姑兒聚在樹蔭下的時候,台上的男丁們總是繞得遠遠地走,荷鋤的農婦們也暫時屏住她們瘋野的玩笑,身姿賢惠地經過。就連要去下田耕地的牛,追趕著小貓和母雞的黃狗,打鳴的公雞,也一律壓低了嗓門,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夭姑兒是讓人敬畏,要人抬舉的,因為,她們不會永遠都是夭姑兒,就像五月的籬笆牆頭,一壁繁盛芳香的薔薇花,香噴噴、光灩灩地開,只是,花季那麼短。

這樣的一個早春,三星在天,夭姑兒就要出門去採柴筍了。月光鋪滿了紅菱湖寂靜的屋頂、菜園、蜿蜒於村舍間的小路、月光下發亮的河水、秧田。原野升起裊裊的淡霧,月亮像一個夕曬的落日,金紅渾圓在原野的上方。

新生的柴筍那麼的嬌嫩,像一筒清水。唯有少女的手,才可輕輕地將筍掰下不至傷了筍桿和筍芽。去往長江灘頭的路途是漫長的,夭姑兒半夜就從紅菱湖啟程了。她們要趕在太陽出來以前,采筍回村。她們靜靜地從一間間茅草屋鑽出來,齊齊聚在村口,滿天的星子,雞聲一路,伴隨著她們的腳步,此起彼伏地啼,她們向月亮盡頭的長江邊走,偶爾,一匹白馬在夜色裡得得地疾馳而來,經過這群挎籃的村姑,蹄聲慢慢地緩了一些,是一位年輕的男子坐在馬背上,他握著韁繩,馳過星光下的平原,馳過少女們多情的夜的眼。他是一位俠客。

長江邊清晨的大霧,是嫩綠的,在江堤上,柳枝間流淌。少女們彷彿林中小妖,漸漸散開在霧中的蘆葦林,我的祖母菊看見嘩嘩的水聲,江水帶著寒氣吹上她的面頰,呵,長江廣袤地出現在她眼前!水從天邊湧流,順著江面逶迤而下,地平線遠成了一道黑邊。我的祖母菊坐到岸邊的石頭上,她的手被長硬了的蘆葦葉劃破了口子,冒出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她生氣地含著手指。菊是個很有氣性的女子,常常地,她就莫名地惱火了。

風在江面吹著浪頭嘩啦嘩地撞向岸邊,蓬地一聲,礁石下的江水裡,有甚麼東西順著水勢撞在了石頭上,蕩起水波,濺得白水躍起來,少女菊被驚起身來,她斗膽探頭向江裡望去,只見一扇朱漆門板漂在江邊,卡在亂石之間。上面躺著一個人,手腕、足腕,被皮繩牢牢綁縛著。長長的頭髮垂在水裡,猶如一蓬水草。門板被浪頭和水波又推又搡的,那個女人全身罩在一片白水裡。

我的祖母菊明白了,門板上的女人,被人家擱在長江裡「放流河」。她是一個有罪的女人。罪惡到無以復加,以致於她的族人和長者都不屑於動手去殺她,不能叫她痛快地一命嗚呼地死去——他們將這樣的女人綁縛在一葉門板上,恨恨地推到大江大河裡,讓雷劈死她,讓雨澆死她,讓江水裡的大魚大怪,吃掉她,總之,就該讓天收了這受天譴的妖物。

江水邊的我的祖母,采蘆筍的少女菊,她飛快地溜下礁石,脫了鞋襪,涉水走向那葉門板。那個「放流河」的女人,看她蠕動著,試圖翻動的腰身,是個很年輕的纖細的女人,她的臉被天空的太陽、寒風,摧折得滿面褶皺,她瘦得令人感覺她的臉只有額頭,緊閉的嘴唇是慘白的,起著白皮。她的臉旁邊那個黑黑的圓形的東西,菊子原以為是一只喝水的葫蘆,原來,卻是一顆碩大的人頭,齊著一截子脖頸,毛髮縱生,凶狠狠地安在那個女人的臉旁邊,隨時要蹦達起來,用牙齒咬住女人的頭髮,將她嚇個半死。菊子嘴裡「唉呀」地驚叫一聲,旋即又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若是驚動了江堤上放牛的少年們,他們閒著無事,也許會順手撿起石頭,三下兩下地,將這個有罪的女人,砸死了乾淨。自古以來的風俗,於情於理,被「放流河」了的女人是遭天譴的,任何人都可替天行道,免得她漂在江上,玷污了一方水色。

門板上那個女人,緩緩睜開眼睛,她望一望頭頂的天空,天上漂著一絮一絮的彩雲,雲朵的邊緣是藍色的。她望著,而後微笑了,少女菊呆呆地望著那朵微笑,彷彿風裡飄來的蒲公英,柔柔地觸了她一下。旋即,那女子側頭四處打量,她的雙目泛起晶亮的光紋,又努力地偏偏身子,一股淤積的水波從她的身下蕩出。她看見了江灘上的少女菊,她的土布花衫,肩頭搭著兩條青油油的辮子,容長臉,睜著一雙清凌凌的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她。 「放流河」的女人柔和地打量著她——她是十年前的她,一身清朗,起了個大清早來江邊采蘆筍,暫且還沒開始自己的人生呢。沒有後頭那些脫不開身的牽絆、孽緣、情債、掛念……女子向少女菊,浮出一朵討好的微笑。

菊子居高臨下,神氣地說:「你的門板走不了啦,門環扣到石頭上了。」

那個女人張張嘴,喉嚨裡說不出話來,慢慢地發出一些嘶啞、微弱的聲音。

菊解開裝茶的小葫蘆,蹲下身問那女人:「你口乾吧?喝茶麼?」

女人腦後的頭髮在江水裡一漾一漾的。菊子伸手,從水裡托起女人的頭,將葫蘆裡的茶灑到她乾裂的白的嘴唇裡。茶是娘半夜才燒好的,此時依舊溫著。女人很虛弱,頭髮和臉都是冰涼冰涼地貼在菊的胳膊上。

浸過水的皮繩牢牢的,粗粗的,在她的衣服上勒出深深的勒痕,手腕上的皮繩,更是,逕直卡在皮肉間,她的一雙手泡在水裡,白白的,全起了一層虛皮。菊子從竹籃裡拿了鐮刀,小心地將刀刃伸到繩子之間,小心翼翼割開綁成一股的牛皮繩。她用鐮刀粘上一層人體的浮皮,女人嘴裡呻吟了一聲,彷彿停滯的血液,正在迅疾地從頭通到腳。

她扶著女人,那浸在江裡的身子,唏哩嘩啦地響著水聲,一片白水落回江裡。女人坐好了,她的骨頭也在努力地知覺,感受著清晨的春霧,沁人的涼,感受著她身上水淋淋的棉衣、棉鞋的重量和寒冷。她試圖伸出手,在江水裡拂了拂,卻沒有力氣將手合起來,掬起一捧水。她嘆口氣:「夭姑兒,你再幫我洗洗臉吧,我覺得江上的風將我的臉都吹得脫皮了。是不是?」

菊子忙忙將雙手掬成一個圓窩窩,掬了一捧水,輕輕澆到女人臉上,又拿自己的袖子為她擦一擦。

她順手指一指那顆閉目呲牙的男人首級,問了一句:「這是你的甚麼人?」

女人抿一抿她白色起皮的嘴唇:「是我的郎倌,我把他的腦殼剁下來了。」

「放流河」的女人坦然道:「我寧願放流河,也一定要他死。我嫁給他七年,他不死,我自己的命就活不了。我躺在江上這些天,是我唯一沒挨打的清閒日子。」

菊贊同地點點頭,她將女人的雙腿從水中拖上來,讓她依附在一塊大石頭上,晨出的陽光照耀著石頭,很溫暖。女人坐下去的神色,彷彿不敢置信地烤著一堆火,那樣的不敢享受。

女人的雙手揉著足腕,一邊搓,慘白的被水泡虛了的皮就往下脫落。

我的祖母菊問道:「你是從哪兒漂上江中的呢?漂了第幾天呢?」

女人笑一笑:「天亮時分剛好三天三夜。」

「要是打雷下雨了?江上起大浪了,把竹排打翻了,怎麼辦呢?」

「這點苦,我受得過。」女人仰起臉來,在春風裡,溫柔地說:「有個人,他在漢口碼頭等著我呢。我順著水漂,一直往下,就會漂到他那裏。」

菊子心裏明白了,如此這樣,她心覺著女人這樣的際遇,就再合理不過了。她擔驚受怕地伸手,小小地指一指人頭,問:「那你還怕不怕他?」

「怕的。我做姑娘時,是被強逼到他家來的,從沒安逸地過一天日子。喊打喊殺,怕他像怕雷公一樣。現如今倒是不怕了,因為我是親手把他的腦殼切下來的。他在我腦殼旁邊,我還聽得到他在吼,等我到了漢口,我就把他埋了。」

「我殺了他,他也就不欠我的了。我被他們族裡的人釘在這面門板上,推到江裡放流河,要漂七天七夜,要是第七天人還活著,就可以上岸去。」(待續)@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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