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講究「理趣」,像「柳暗花明又一村」,「遠近高低各不同」,「淡妝濃抹總相宜」,「為有源頭活水來」等等名句,塑造意境之中凸顯出哲理,衍繹意象之內暗含著義趣,大宋文化風貌,意韻煌煌燦爛。實質上,如此文化風貌的形塑與風靡,與北宋鼎盛時期的理學家們(也叫做道學家)對社會影響和文化創造有直接的淵源關係。我們且來看看北宋大儒邵雍的幾首說理詩吧。
平淡誠明誰能行?
一次,筆者查閱北宋大儒邵雍《伊川擊壤集》卷四,讀到一首平淡無奇的《誠明吟》:
孔子生知非假習,
孟軻先覺亦須脩。
誠明本屬吾家事,
自是今人好外求。
詩意大略是這樣:孔子聖人天生的智慧,並非完全依賴向外學習獲得的,孟子的先知先覺也必須透過修行、修煉才行得通。「誠明」本來就是我們儒門的修行之法門,只是今天的人們沒有注意到,只好向外去追求,向外去找。
粗略一讀,筆者覺得不過就是一首邵雍自說自話的學究詩。邵雍不就是在講做人要誠明,要像孔子孟子一樣嗎?真的,看起來,這首詩了無新意,還不就是一位老儒生正在苦口婆心而又老生常談的教育孩子們:我們應該尊敬並學習孔子孟子聖賢的樣,好好學習,誠心誠意。
筆者不經意想著,邵雍這位千古大儒,確乎從小事做起,成就大師級、聖人級的學問,掂量起「誠明」,自然是舉重若輕,所以,該詩不過是一首勸諭孩子們的好詩罷了。就如老子《道德經》第七十章說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懷玉。」做天下大成就之事,成天下大功德之人,哪個不就像這些平平淡淡而又平平凡凡的誠心誠意的行為一點一滴的做起呢?
可是,當讀到邵雍還有一首涉及「誠明」話題的《逍遙吟》(《伊川擊壤集》卷七),本人不覺暗暗吃驚,心裡就直犯嘀咕了。且看看,邵雍這樣寫道:
吾道本來平,人多不肯行。
得心無厚味,失腳有深坑。
若未通天地,焉能了死生。
向其間一事,須是自誠明。
邵雍平淡無奇地說,自己的道理非常平常,也非常平易,可是很多人不肯接受,也不肯行動。若是得到這個道理,沒有什麼美味可口的感覺;但是,如果失足的話,那就掉進深坑裡了。假若未能通達天人之學,理解天地的法則,怎麼能夠了卻生死的差異。那麽,處於這生死差別間隔狀態之中所能修習的事,必然來自「誠明」。
看來,邵雍掂起「誠明」這詞,並不拿「仁義道德」出來說說,「禮智信廉」也不談,其中的玄機是什麼?這似乎超越凡俗世人的生命問題了,不止於超越生死的境界問題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奇想,讓我們按捺不住地推測,「誠明」這心態境界在儒家思想裡當是別有洞天。筆者不敢怠慢,趕緊查閱《四書》,看看儒家對於「誠明」一說,有何高見?
內聖外王 誠明內修
《禮記》的《大學》一開篇就說道: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脩,身脩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身爲本。」
這一段,就是後來宋儒推崇的儒家「內聖外王」之道。如何才是「內聖外王」?內聖,就是向內修行,修煉心性,以達到聖人的境界。外王,就是向外拓展自己的道德意志,展露能力和才華,以達到像一個「王」一樣開拓至善的事業和建立高尚的功德。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被視為內聖之業,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被視為外王之業。
《大學》篇裡還強調「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可知,這個「誠」,那就是誠心誠意,不自欺欺人。《中庸》篇更加直接闡述:「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所以,真正的「誠」來自心底的善念。
《中庸》還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敎。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意思是說:心地善良至誠,那是天然的光明和天性的明白。而明白了天道、大道,就會反身求誠,修心自省,就如同道德受教。這就是「誠明」一詞的肇始,中華文化多了一個修煉文化內涵的名詞,也指明未來數千年人們修心養性的道德心態。
後人又演繹出的「至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等典故,當是與此有關。邵雍還化用「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典故,又寫了一首:
誰謂金石堅,其心亦能斷。
誰謂鬼神靈,其誠亦能貫。
(《六十五歲新正自貽(熙寧八年)》,《伊川擊壤集》卷十四)
詩中顯示的意思很明顯,邵雍不僅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同時,邵雍也認為:真實的「至誠之心」也能感化貫通到鬼神之境。那麼這樣的至誠之心,還有什麼神跡般的表現呢?
至誠能前知 儒家能預言
邵雍寫到「誠明」一詞的詩句並不多,但有時也採用《中庸》所用的「至誠」一詞。在《伊川擊壤集》二十卷還有一首寫道:
堯夫非是愛吟詩,
詩是堯夫忖度時。
先見固能無後悔,
至誠方始有前知。
(《首尾吟一百三十五首》)
末句說的「至誠之境」,可以達到有「先見之明」的境界,也能夠有「前知」的預測能力。乍一看,這個說法太突兀了,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有沒有來源呢?對比《中庸》原文後,原來早有闡明: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原來,修行至誠之心,達到一定的境界後,是能夠有「前知」的能力,並且能夠預測國家的興亡,預知人們的福禍。得至誠之道,不就如同神一般有預見過去未來的能力嗎?
拜讀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儒家修行之理念裡,能夠產生的智慧境界的其中一個神奇特徵,或者說是一個智慧選項,那就是能夠做個「預言家」,就是能夠成為一位先知先覺的「覺者」。邵雍一生傳奇,在他身上最重要的神跡成就就是:能夠勘查「遺忘的歷史」,寫就千古奇書《皇極經世》,測算出當今史料記載和考古都無法徹底釐清的從堯舜禹時代到周朝共和年間的紀年歷史;能夠預言「未知的未來」,書成千古奇詩《梅花詩》十首,縱貫中國未來千年歷史的主體變化,直達今日。這不就是邵雍修行儒家「誠明」之道,獲得真實的預言能力的來源之一嗎?邵雍謹守「至誠之道」,而成就如此神跡般的人生境界,不是虛言,更非妄論,是有實實在在的根源,是有真真切切的依據。(未完待續)
參考資料:
《邵雍全集》第四冊,北宋邵雍著,郭彧 于天寶 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版
《四書章句集註》,南宋朱熹著,中華書局版
《老子今註今譯》,先秦老子著,陳鼓應註譯,商務印書館版,2006年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