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58)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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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下)

漫長的隧道(Ⅰ)

我病後一個月,整個勞教所又被轉移到盧溝橋西邊竇店附近的一所監獄——「良鄉機械廠」。這是個方圓足有好幾平方公里的高牆大院,四角和大門口都築有崗樓,院牆內外和院牆頂上都布有電網鐵絲網,被關押在這裡的人休想逃越。
  
這時我的身體已完全康復,從而正式參加勞動,每月的口糧定量由26斤提高到32斤,每月還給我一級工的工資32元,扣除伙食費可淨保二十幾塊 錢。但所從事的工種很雜:一會兒到院子裡清除雜草、修挖游泳池;一會兒參加砌房子當小工,一會兒去壓制汽車輪胎上用的軸瓦,一會兒又去鉗工車間當鉗工,都 是零打碎敲的活兒。
  
由於參加了勞動,工種又雜,在大院裡跑來跑去,視野就擴大到了整個大院。幾乎每天出收工時,我們都能看到一隊穿著破舊軍衣列隊行進的囚犯, 總數不下數百人,被稱做「軍犯」。他們所住的三層紅磚樓,在我們所住的三層紅磚樓西邊大約300多米,叫做「西樓」。由此推而論之,我們所住的叫「東 樓」。大院管理者規定不許我們和他們接近,更不准我們和他們說任何一句話。因此他們犯的何罪何錯,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但住在我們樓下一層的「職工」中,也就是解除勞教或刑滿釋放留在勞改單位就業的人員中,由於同住一座樓,又同在一個大鍋吃飯,低頭不見抬頭 見,有一些年齡懸殊、服裝奇異、神態特別的人,就引起了我們的注目。其中特別值得提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他身材魁偉,頭髮蒼白,面呈古銅色,看上去 身體頗為康健。他的古怪之處就在於夏天光著油光光的古銅色大脊樑,活像個干苦力的;天氣一涼就長袍馬褂,氣候轉冬則身穿深藍色綢緞面的大棉袍,又儼然一位 老學究。每逢接見日或「職工」休息放假,也沒有任何親友來與他相會。他也不進城購買生活用品和打牙祭,至多在樓房四周散散步。
  
通過側面瞭解,得知他原是周恩來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時的一位老同學。1917年,周恩來東渡日本留學,他則橫跨太平洋去美國留學,後來在美 國一所大學當了教授。1949年新中國誕生,周恩來當了國務院總理,這位老同學辭別了也已當了教授的老伴與兒女,隻身回歸新中國,以為已當國家總理的老同 學會委他擔任教育部長。沒想到周總理只讓他在一所大學當了一名教授,他未免大失所望,長年為之快快。1957年整風鳴放,他在鳴放座談會上一吐積鬱多年之 不快,遂被打成「右派」,與一大群人被流放黑龍江興凱湖畔勞動教養。三年後,他又與這群人由興凱湖畔被押轉到天津、唐山之間茶澱車站西邊的清河勞改農場。 在那裏,他被解除了勞教並被摘去了「右派」帽子,留場就業,終年終月地繼續從事體力勞動。
  
一天,他請假回到了北京,摸到了中南海,提出要見周總理。周總理與鄧大姐立即撥冗相見,並做了幾個菜盛情招待。後來,他就被調來「良鄉機械 廠」這樣一個插翅難飛的大院,並被嚴令禁止外出。於是他就年續一年地苦守在這個院子裡,既足不出院,也沒有親友來看他,說來令人悵然。

                  五

1965年冬天,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見報後,我和原中央美院教授高莊、原石景山鋼鐵廠醫院院長蘇自田和毛主席點過名的原北 京大學物理系學生譚天榮等幾名「右派」,從「良鄉機械廠」的勞教所,被調到北京南苑飛機場西邊的團河勞改農場最北端的三余莊,與聚積在這裡已有數年之久的 100多名「右派」匯合。
  
這個所謂三余莊,實際上只有從北到南的四長排平房。第一排平房與第二排平房的西牆之間,砌有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牆,中間留了個豁口,形成了半 拉小院。院裡住的是解除勞教或刑滿釋放的「就業職工」。他們主要從事蘋果園、梨園、桃園、葡萄園和草莓地的勞動,每兩個星期休息一次,北京有家的可以回家 休息兩天。第二排房子是隊部、倉庫和財會統計人員的辦公室和宿舍。第三排和第四排就是還在勞教的「右派」隊,周圍繞有破破爛爛的鐵絲網。在「右派」隊這兩 排平房之間,夾有南北向的三間平房,是「就業職工」、「右派」隊和隊部人員共用的食堂。吃飯均用統一的食堂糧票和代金券,一視同仁。
  
在這個「右派」隊,有「吳祖光小集團」的杜高和中央美院畢業後到人民大學新聞系教授西方美術史的油畫家朱維民等人。他們和蘇自田、譚天榮等 絕大多數人一樣,原決定「勞教」三年,但從1958年春天到1965年冬天我們來到三余莊止,七年半都過去了,他們的「勞教」生涯似乎還遙遙無期,依然日 出日落地和大家一道參加挖河修堤、覆埋葡萄籐和麥田冬灌水,勞累不止。

一天晚飯後,全「右派」隊集體在三連間沒有隔牆的空屋子裡,開會批鬥「頑固到底的『右派』分子」邢鬆勁和李定一。
  
這兩位是何許人?
  
據說40歲左右的邢鬆勁,原是北京通縣著名的大地主「邢家大院」的少東家,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生,精通日文與英文。解放前,在北京大學外語 系教英語,解放後被轉到北京國際書店當職員。他身體矮小,面黃肌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看上去活像一個鴉片煙嗜好者。他被打成「右派」後,立即與大小家 庭斷絕了一切來往,把蓋有「邢鬆勁藏書」章的外文原版《莎士比亞全集》、《馬克‧吐溫全集》、《傑克‧倫敦全集》、《巴爾扎克全集》等數百冊珍貴書籍,全 部帶在身邊。他堅持認為,地主讓貧僱農耕種土地收取他們的租子,不但不是剝削,而且是給貧僱農以活路的一大善舉,是合理合法合情的,他持這種論點就被打成 「右派」是沒有道理的。因之,每逢過年過節,食堂改善生活,他一律絕食,以抗議對他的「非法拘禁」。所以,隊長和指導員要大家對他進行批鬥,劃清界限。
  
李定一其貌不揚,說話結結巴巴,那撲克牌型的臉,看上去好像一塊發麵餅。據說他40年代初畢業於上海某個醫學院,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為抗 日,他參加了新四軍。到1955年被授軍銜時,他已是解放軍中的一名大尉軍官。但他仍篤信天主教,而不是共產黨員。1957年整風鳴放,他提出應該堅持憲 法上規定的信仰自由,不要在教會系統中搞「三自一新」的宗教改革。於是他被認為攻擊了黨的宗教政策,被打成了「右派」。他想不通,認為這是蠻不講理,不辭 而別地回了安徽老家,漫遊四鄉,行醫餬口。數月後,他被「抓獲歸案」,開除軍籍,送交勞動教養。在三余莊,他仍然堅持他的宗教活動,每頓飯都要獨自端坐無 人處,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最後說聲「阿門」,才舉箸進食。隊長和指導員認為,這是抗拒改造的一個宗教狂,因之需要批鬥,促使其「迷途知返」。
  
批鬥會冷冷落落,尤其對李定一宗教信仰的批判更為乏力。作這種發言的人,只能泛泛地說16世紀的歐洲新興資產階級也搞過反封建、反對羅馬教 皇的宗教改革運動,並說當人類社會進入共產主義時代,隨著宗教存在根源的消失,即一切剝削階級及其影響的徹底消失,物質生產和科學文化的高度發展,宗教也 將逐漸趨於消亡,等等。
  
對這些話,李定一根本聽不進去。他聽著聽著,竟然低下頭瞇瞪起來,接著就鼾聲大作,這被認為是「抗拒改造的死硬分子」。會後,這兩位都被弄去三余莊以南兩公里的大隊部關了「禁閉」。
  
對這樣的批鬥會,我是反感的。對邢鬆勁,他的那種觀點我不表贊同,但他只要沒有破壞性的行動,他那樣想就讓他想去好了,不必興師動眾地強制改 變他的觀點。對李定一的宗教信仰,更無權去強行干涉,而且,對思想觀念,是不能用刀劍去改造的。把這樣的人都關了「禁閉」,如關囚籠,一天只給兩小碗稀粥 喝,則更是一種暴政!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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