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工棚時,工棚裡卻出事了。起因是耿二爺找徐小虎結保證金賬,徐小虎東指西舞,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涉正題。耿二爺就有些急,因為憑以往的經驗,包工頭如果出現這樣的前兆,很有可能就昧了大家的血汗錢。
年關將近的時候,我和毛子去看了一場足球。票是小蘭撿來的。由於構件澆鑄完畢,工地上的水泥口袋大大的減少了。小蘭除了攬泔水之外,就處於半失業狀態。這可是陳二狗不願看到的。特別是隨著陳二嫂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他的准兒子正一步步向他走近,他對小蘭的態度更惡劣。小蘭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討父親的歡心是不可能的,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想辦法撿一點值錢的東西回來,這樣可以少挨父親一點打罵。天可憐這孩子,居然讓她找到了一個財源,她在幾里之外的體育場意外發現一條路子--撿汽水瓶和易拉罐。這事她一直沒敢聲張,如果讓工地上那些比她大的孩子知道了,那她就連一個汽水瓶蓋兒也別想撿到了。
毛子為了小福的事悶了很久。這個從不懷心事的小伙子,一旦懷上了,就有些難以開解。在工地上,能跟他說心事的人不多,小蘭算一個,我算一個。但小蘭已很久沒露面了,而我,卻正為一天天接近的新年焦急著。
中秋節那天,徐小虎破天荒的給每個民工發了一包月餅一包花生和三分之一瓶老白干。工程一天天的離峻工不遠了,他顯得很緊張也很興奮。一大早,把東西分發給各施工組之後,就拍著掌說:今天上面要來人視察工程,大夥一定要精神點。
詩人帶梅枝出去之後,我們很少聽到她的消息。她出事的消息,還是陳二狗從雜貨店的電視上看來了,是新聞報導說梅枝是因為不願意賣淫而從五樓跳下來的。
城裡的秋天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路旁和草坪上那些從萬里之外漂洋過海而來的海植物還沒搞懂中國的氣候,依舊不合國情地綠著,發著翠生生的光。
最難熬的夏天象頭大笨象,重壓在我們身上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之後,終於挪屁股緩緩地走了。在曬「秋老虎」的日子裡,我們搬進了正在修建的樓房裡。儘管滿地碎磚,窗也只是一個個空窟窿,但它卻有工棚裡沒法比的好處,就是乾燥,不像工棚的泥地,稍重地踩一下也能擠出水來。
半個月後,陳二嫂的病好了。出院那天,陳二狗特意借了一架拉水泥的板車,拾輟乾淨,去醫院接她。回來時,路過菜市場,陳二嫂說:這次得病多虧了大家,得買點東西感謝大夥一下。這天正逢陳二狗心情好,破例聽了老婆的話,回來在市場上巡行了幾趟,才決心買兩斤肥肉和一大捆萵筍,他說:好久沒吃紅燒肉了。嘴裡咂吧出一陣水聲。
徐小虎托人把陳二狗他們從派出所裡保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站在二十幾個被抓的民工面前,一個個從頭罵到腳。臨了,還宣佈:派出所的罰款,必須每個人分攤,一人二百。事實上派出所並沒罰那麼多,多出來的那部份顯然成了他的勞務費。徐小虎從來不幹對自己沒好處的事。
不用問,這次的杜鵑開著一輛灰色轎車,自從在病中第一次夢見杜鵑之後,我就深深的被這個夢中的人物纏繞著,她像一個無孔不入的精靈,總在我閉眼的那一瞬間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知道,現在的我,沉溺在這樣的白日夢中無異於喝著毒酒止渴,但是我依然喝了,而且,總在夢境中體會到現實中沒法體會到的快樂,至於睜開眼之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不堪,被美夢吊起來的胃口能否再消化現實的悲涼,則已不願想得太多了。
午夜的大街很靜。灑水車剛噴過水的水泥路上,遠處的燈拖著長長的光影。街邊樹叢的星星燈下,喝夜啤酒的人們酒興正濃,時不時有笑語和碰杯聲劃破寂靜撲面而來。
經過甄別,警察抓走了大部份鬧事的民工。但和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一樣,主使人毛子卻很順利的逃脫了羅網。警車載著民工們呼嘯著走了,毛子像個受傷的蛤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從夢中回到工棚,天已黑了下來。陳二嫂正捂著肚子在灶前燒火,小蘭坐在門檻上整理舊水泥袋。自打學校散了之後,撿水泥袋便由副業變成她的主業了。
我夢見城市被雨洗得格外乾淨。平日裡灰樸樸的樓房和道旁的梧桐樹葉一改往日的頹相,而變得如剛穿上軍裝的新兵,一個個血氣方剛生機勃勃。街上的人們忙忙碌碌地穿行著,把我反襯得像無形的魂靈,在別人的火熱生活邊沿穿越,一切看似伸手可及,但一伸手,便瞬地變得遙不可及了。
不知是因為雨,還是因為毛子的歌聲,或者詩人的出走,我病了,渾身燙得像要融化了一般,螞蟥一般貼在床舖上。耿二爺摸摸我的頭說:今天就別去了。
天象被誰捅了個窟窿似的,大潑的水毫無節制地沖刷下來。在雨的重壓下,工棚顯得異常脆弱可憐。眼瞅著水位一步步上漲,如果雨不停的話,床上也將不再安全了。耿二爺搔搔頭說:這樣不是辦法,得抽水。
大夥兒懶心無腸地撥拉了幾口飯,把碗往枕頭邊上一扔就各自睡了。耿二爺一邊伸手關燈,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睡吧,睡吧,等大樓起了層,就不再住這破地方了。說著話,他狠狠地錘自己的腰。
迎面而下的第一滴雨把我從胡思亂想中喚醒過來。天被四周的樓房擠得只剩小小一個井口了,除了背靠的預制板之外,整個世界都有些冷漠。週遭樓房裡各色窗簾背後透出幸福的光芒來。這使得我更願意看天,儘管髒兮兮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燈火映襯得煩躁不安,但至少那兒沒有令我嫉妒的窗,紅色藍色或黃色的窗簾裡。每一聲歡笑每一段音樂無不令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