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阮籍的诗酒年华:身在官场、心向竹林

作者:兰音
魏晋名士阮籍名列“竹林七贤”之首,也被赞为“命世大贤”。图为唐 孙位 绘《高逸图》之阮籍像。(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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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的秋冬时节,朔风呼啸,竹林凋零,青青子衿失了颜色。

在这一年,竹林七贤的两位灵魂人物——嵇康和阮籍相继离世。

动荡的魏晋时代,名士少有全者,史书形容“同日斩戮,名士减半”。更有后人说,嵇、阮之后,再无名士。江山代有才人出,历朝历代的名士层出不穷,只是少了嵇、阮那样的人。

嵇康和阮籍,都是风流名士、文学大家。嵇康像一个轰轰烈烈的战士,留下绝交书和广陵绝响,慷慨赴死。后人对阮籍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滕王阁序》中的“阮籍猖狂,其效穷途之哭”。阮籍之哭,载于正史,一个“爱哭”的男子,先被列为七贤之首,后被赞为“命世大贤”,他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穷途末路之哭

或许在夕阳西下的郊外,或许在草木萧瑟的旷野,阮籍时常一人一车,独自行驶在天地之间。他瑰杰奇伟的面容不露喜怒,双目慵懒而落寞地注视着前方。他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计划的路线,任由车马漫无目的地走向未知的地方。

图为清 俞龄 绘《竹林七贤图》局部。(公有领域)

当马车无路可走的时候,阮籍就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回到他终究无法逃避的现实中去。这种压抑、无奈、挣扎的情绪,是唐朝的王勃无法体会的。《宝剑记》中说:“丈夫有泪不轻弹”,阮籍不合常理的举动、不顾形象的痛哭,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阮籍这一生,都面临生存与死亡的考验。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大名鼎鼎的“建安七子”之一,但是他在阮籍三岁时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清苦度日。阮瑀的挚友曹丕,也为阮氏一门的境遇怆然伤身,写下《寡妇诗》寄托哀思。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阮籍就是在这种凄清孤独的环境下长大。为了继承父亲的文名,光大家族的门楣,阮籍自幼勤苦好学,饱读诗书,早早立下济世之志。

阮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曾受学于蔡邕,精通诗文和音律,号称“奇才”,后来成为曹操麾下的重要文士。他既能运笔成风,片刻间完成一篇佳作,连曹操都不能增损半字;也能即兴抚弦,歌一曲“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赞颂了曹魏事业,也表露效忠之愿。阮瑀归附曹魏,才华大放光彩,也实现了古代文人辅佐明主、报效国家的志向。

阮瑀是阮籍的榜样,也让他备感生命的无常与短促。阮籍在幼年的逆境中自立、奋发,凭借天赋和勤奋,他八岁能文,终日弹琴长啸,已有先父风范。他在《咏怀诗》中自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他研习儒家典籍,以道德高尚、不慕荣利的颜回、闵子骞自比,希望成为一代大贤。

“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少年阮籍文武兼修,剑术同样精妙杰出。阮籍,字嗣宗,他的名和字都包含传续血脉、继承家业的意义。阮籍也没有辜负先父和家族的厚望,成长为少年才俊。

躲不掉的仕途

阮籍性格中,有一股宏放傲然之气,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在家,他能做一个月不出门的宅男,只顾专心读书;在外,他也能做放任不羁的游子,游山玩水以致忘了回家。他的生活,永远离不开诗书、美酒、弹琴和长啸。很快,他成了世人眼中的异类和怪才。

图为唐 阎立本(传)绘《竹林五君图》。(公有领域)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阮籍对官场的敬而远之。而他越是努力逃避,官运越是如影随形。他见到地方官员,一整天不开口,对方却佩服他深不可测。朝廷的重臣蒋济、曹爽先后发出邀请,阮籍也是在众人苦劝、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勉强出仕。每次上任没多久,他就称病辞官,归隐家乡。

阮籍是在风雅生活中忘了当年的报国志向了吗?他曾游历楚汉古战场——广武,发壮怀激烈之语:“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有人认为,阮籍在为项羽鸣不平,感慨要不是韩信打败了霸王项羽,才能平庸的刘邦没了对手,才能创建帝业。也有人认为,他是在影射时政。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这是阮籍在诗歌里的心声,他渴望做辅佐天子的良臣,建功立业的英雄。但是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改朝换代的特殊时期。在他十一岁那年(220年),曹丕称帝,结束两汉四百年历史。他成年后,又面临魏晋易代的局面,朝堂变成司马氏集团和曹魏政权明争暗斗的战场。

景初三年(239年),魏明帝病逝,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共同辅佐八岁的幼帝曹芳。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趁魏帝、曹爽等人祭拜先帝的高平陵,发动政变,诛杀曹爽及其党羽,清除曹氏宗室的势力,独揽大权。

三国时代的英雄豪杰早已逝去,阮籍似乎在感慨,当世无人能与司马氏抗衡,才让这些野心家把持朝政,危及曹魏政权。阮籍进不能辅佐魏帝定国安邦,退不能顺服乱臣同流合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问世事,隐于江湖。正始年间,阮籍开始了和嵇康等人的竹林之游。

潇洒的生活,在高平陵事变后戛然而止。一大批亲魏的名臣、名士及其族人,都受到事变的牵连而殒命,玄学家何晏、文学家桓范等人也在遇害的名单中。一时间,血雨腥风笼罩着曹魏朝野。政变的胜利者司马懿,给四十岁的阮籍,带来第三次做官邀请。

这一次,阮籍没有拒绝,但同样采取以往的策略:出仕却不效力。由于父亲阮瑀和曹氏的关系,阮籍很有可能被司马懿视为政敌,成为下一个被灭门的目标。后来的嵇康,就是因为不肯和司马氏集团合作,惨遭迫害。司马氏的野心和手段,世人皆知。摆在阮籍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合作,要么被杀。

阮籍不是刚肠嫉恶的嵇康,也做不了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想保全性命于乱世,想要照顾年迈的母亲、保护家族的亲戚,不得以走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三条路。

阮籍的酒与诗

这次出仕,阮籍不再逃离官场。司马懿死后,他先后任其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的属官。一般人做官都希望做出一番政绩,加官晋爵,而阮籍又做了异类。

图为清 俞龄 绘《竹林七贤图》局部。(公有领域)

他声称喜欢东平的风土人情,请求去做官,但是在任不到十天就擅自离职,跑回京城。他又以步兵厨房的人善于酿酒,贮藏了三百斛美酒为由,请求去做步兵校尉。但是在步兵营,他更是不问政务,每日忙于参加各种酒宴。

步兵校尉这个职位很微妙,既不会和魏帝走得过近,也不执掌实际的兵权,打消了司马氏的所有猜忌。这也是阮籍担任时间最长的官职,他也有了“阮步兵”之称。

《晋书》形容他这段时期的生活:“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以为常。”从此,嗜酒成了这位竹林名士的一大标签。最夸张的一次,是司马昭想和阮籍提亲,为长子司马炎求取阮籍之女。司马氏权倾天下,司马炎更是未来的晋朝开国皇帝,阮籍也不屑做此攀龙附凤之事。他日日饮酒,连着两个月都喝得酩酊大醉,每次都让前来提亲的使者无法开口。后来,司马昭也不再强求,亲事不了了之。

司马氏集团的钟会,多次向阮籍询问政事,想从对方的话语中找到漏洞,罗织罪名。阮籍也不给他谈话的机会,还是靠着酣醉躲过钟会的处处刁难。《世说新语》记载,司马昭也感慨地说阮籍“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都说诗言志,可是小心翼翼的阮籍,也不敢在诗歌中过分吐露心声。他写了八十二首“咏怀诗”,被后人评为“文隐指远”“阮旨遥深”“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等等。这些赞语都提到了阮籍诗歌主题晦涩、难以解读的特点。但是他的大部分咏怀诗,都隐晦、曲折地反映他徬徨而忧伤,孤独而悲思的情怀。

以第一首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寂静冷清的深夜,阮籍辗转反侧,起身拨弄琴弦。明月照着他的孤影,清风吹拂他的衣襟,与琴声相伴相和的,只有郊林外鸣声凄凉的鸿雁和飞鸟。阮籍一曲结束,依然没有睡意,继续在房中徘徊,内心充满了不绝如缕的忧思。

这种朦胧的孤苦、凄伤的情绪,奠定了所有“咏怀诗”的基调。阮籍为何无眠?又为何徘徊?他的愁思又是为了什么?阮籍不敢明言,但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只好采取折衷的方式,写下一首首欲说还休的诗歌。

这样的作诗方式,何尝不是他矛盾人生的写照?每日,阮籍眼看着曹魏政权江河日下,还要和司马氏集团虚与委蛇,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看不到尽头,该是怎样的煎熬?

越名教而任自然

官场是枷锁,是痛苦的根源,令阮籍痛苦、愤懑。但他心底仍然坚守士人的风骨和操守,身在朝堂,心向竹林。当时司马氏自诩以“名教”治天下,并借礼法、名教打压异己、维护权势。竹林名士纷纷从儒学转向了老庄哲学,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表达对权贵的不满和反抗。

图为清 俞龄 绘《竹林七贤图》局部。(公有领域)

阮籍也有过许多惊世骇俗、荒诞不经的行为,更宣言:“礼法难道是为我设的吗?”看似轻狂的他,却不失至真至善的性情,这一点充分表现在他对待母亲的孝心和孝行。阮籍的母亲去世了,他得知噩耗时,正在和朋友下棋。他的朋友赶紧让他回去处理丧事,阮籍却不肯,坚持留下来以决胜负。

阮籍回家后,立刻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喝下两斗酒,高声悲号,吐血数升。他的母亲下葬时,他吃了一条蒸腿、饮下二斗酒,才去和母亲的遗体告别。但是话音刚落,他又是一声悲号,吐血数升。守丧期间,他故意不遵从丧礼,不忌酒肉,然而内心哀毁过度,外形也变得骨瘦如柴,仿佛随时会死去。

他的朋友裴楷前来吊丧,看到阮籍披头散发、酩酊大醉,直瞪着双眼,不哭也不行礼。裴楷不以为意,哭祭过后就离开了。当时有人问他:“吊丧的时候,主人哭,客人才随礼而哭。阮籍都没哭,你为什么哭呢?”裴楷回答:“阮籍是超凡脱俗之人,因此不尊崇礼制。我是俗人,当然要用礼仪来要求自己。”

但是世上懂得阮籍的人并不多,阮籍索性用“青白眼”区别对待。遇到遵从俗礼之人,他总是翻出白眼,表达鄙夷和蔑视;遇到高雅风流之士,他便露出青眼(黑眼珠),表达喜爱和尊重,“青睐”一词就是这么来的。史书记载,庸人嵇喜前去吊丧,阮籍就用白眼对待。后来,他的弟弟嵇康携琴带酒,也去吊丧,却合了阮籍的心意,他立刻露出了青眼。

阮籍就这样,日复一日在佯狂与不问世事中度过他的下半生。直到景元四年,阮籍第三次出仕的十四年后,司马昭晋封晋公、位相国、加九锡。按照惯例,司马昭要假意辞谢一番,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做出名正言顺、众望所归的样子。撰写“劝进表”的任务,就落在了阮步兵身上。

他自是不肯,于是像上次拒绝亲事那样,又把自己灌得烂醉。使者去催稿时,他正趴在桌子上酣睡。但是司马昭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使者强行拉起阮籍,告诉他“劝进”之事。阮籍只好借着酒意,直接在桌子上比划起来。使者就让人现场誊抄,交给司马昭。

这篇“劝进表”写得清壮而有气势,为时人所重。阮籍醉书文稿,也有他的无可奈何。醉酒后写的东西,可说是酒后胡言,不是正式作品,却能让阮籍勉强交差,这也是他在进退两难之间,做出的第三选择。

但是阮籍在夜深难寐之时,真的能说服自己而心安吗?仅仅过了一两个月,阮籍就紧跟着嵇康的脚步离开人世。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说他终其天年,但是用郁郁而终形容他或许更为确切。

阮籍徘徊于官场内外,在强权和良知的夹缝中,寻求一条逼仄的生路。或许他做不到像嵇康那样,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信念,用热血写下魏晋风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自古求死易、求生难,阮籍的生路走得万分艰难,却让我们看到几分通达的处世智慧。

参考资料:《晋书》《世说新语》等。@*#

责任编辑:王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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