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出門訪古早

再走一趟中華路

作者:逯耀東

蘆筍、涼粉。(張學慧/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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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壁上米勒晚禱的鐘聲,被我的寂寞敲響了。騎驢上耶路撒冷的人,還沒有回來」的詩人楊喚,趕著去西門町看星期天勞軍的電影,急迫地穿越中華路的平交道,被南下列車輾死,「詩的噴泉」就此乾涸。那位天才詩人也在人們記憶裡淡出了。現在已經沒有人再談楊喚,一如現在沒有人再記起輾死楊喚那一帶的「窩棚」。

楊喚輾死的地方,據說就在現在拆除的中華商場附近。那時中華商場還沒有建,這一帶還是「窩棚」時期。所謂窩棚是用簡單的材料和鐵皮搭建的臨時房子,晴天下雨門前撐起布棚遮陽避雨,很像大陸小城鎮的集市。在這些麇集的窩棚下,賣的多是小吃。三十八年倉惶渡臺,驚魂甫定,就有人想到生計的問題,做些營生餬口。這裡地近西門町,是當時臺北繁華地區,所有的電影院都集中在這裡,原來就有些賣料理吃食和四果冰一類的攤檔。

我曾在那些小攤檔吃過咖哩飯和烤文蛤。飯上澆淡黃的咖哩燴馬鈴薯,盤邊加兩片黃蘿蔔,頗有「和風」,黃蘿蔔片是最難吃的東西。當年我因思想問題被捉,從嘉義解到臺北來坐牢,大概也稱白色的恐怖吧。一日兩餐的囚飯,都是一碗糙米飯和一塊黃蘿蔔。所以直到現在不吃那種東西。許多臨時的小吃攤子,以原有的攤檔為軸心湊了過來,到後來就成行成市,合成一幅雜亂的流民圖。

當年我初從南部到臺北讀書,宿舍的工友老崔文質彬彬,在大陸官拜少校參謀,最初就和幾個難友在這裡開了間小麵舖,白天做買賣,收了買賣搭舖睡覺,吃住的問題都解決了。老崔說過去沒做過生意,也不知生意啥做法。一次他捧著一碗打滷麵,恭恭敬敬奉到客人面前,他肅立在旁說了句,「客人,你看像不像敬神?」敬神是北方話獻給鬼神的祭品。客人是山東人,一聽火了,把碗砸了,桌子也翻了。最後老崔和他朋友湊的二十幾兩金子都蝕了,店盤給別人,就各自東西了。

這裡的吃食南北都有,內地和本土雜陳。如果從現代飲食史的角度觀察,這是內地和本土飲食最初大規模的接觸和匯合的起點。雖然臺灣的飲食來自漳泉二州,但由於地理環境和五十年日本統治,飲食的發展已具有自身的性格,不過,經過這次的接觸與匯合之後,臺灣飲食習慣的範圍和胸襟都擴大了。所以,從中華路一帶吃食店的發展和轉變,也可以發現這幾十年臺灣社會變遷的痕跡。

當初這一帶的小吃店開開關關,舊的歇業不幾天,新的又在原地開張。店也不需要重新裝潢,幾張舊的桌凳換個人經營就是了。不過這裡也有幾家像樣的館子,如大同川菜、致美樓、厚德福、恩德元、清真館和專售小吃的點心世界。大同川菜的番茄牛尾湯甚佳,我初到臺北讀書,一位長輩帶我吃過一次,湯濃泛著金紅色的油花,不僅色美味也香郁。致美樓和厚德福都是北京的老字號,和火車站對面的同慶樓,是臺北最初幾家著名的北方館子。致美樓的烤鴨和涮羊肉出名,店門前簷下每天亮著一排吹妥的白白肥肥的鴨子,就是招牌。那時還沒有真北平,致美樓的烤鴨一枝獨秀,而且多年來一直保持水準,皮脆肉嫩湯多。真北平後來居上,那是促銷的工夫,一鴨三或四吃,價又甚廉,大家吃烤鴨都上真北平。不過,真北平對烤鴨的推廣卻發生了影響,如今臺北街頭的烤鴨專賣店,多少或有真北平的餘韻。致美樓的涮羊肉,當年還不興機器切肉,師傅在簷下設案片肉,一小盤一小盤地砌得高高的,案下幾隻旺火燒的紫銅火鍋,火苗外冒、火星四濺,冬天從那裡經過,雖然吃不起,心裡也是暖暖的。

北京厚德福是梁家的生意,少東家就是梁實秋先生。厚德福是河南菜,瓦塊魚、鐵鍋蛋譽滿京師。全國各地的厚德福都和梁家有關,不過,臺北開的厚德福卻不是梁家的。據說有一次梁先生逛西門町,走進厚德福問掌櫃認不認得他。掌櫃搖頭說不識。梁先生說:「不認識我,你怎麼開起厚德福來?」說明原委,掌櫃的忙著陪不是,並且說請梁先生隨時來,吃多吃少都不算帳。不過,厚德福開了沒多久就收爐了。

每當華燈初上,電影還沒有開場的時候,這裡人聲和火車聲交雜,館子的油煙和火車過後的煤煙相混,凝聚在空氣裡。火車來了,腋下夾著紅綠旗的守閘的老人,從鐵道旁的小水泥屋緩緩走出來,慢慢將柵閘放下;沒有鈴響,沒有紅綠燈的訊號,全憑看閘老人的累積經驗。火車交會而過,往往要等上七、八分鐘,鐵路兩旁擁擠著許多人,有些耐不住性子的,趁著火車沒來衝了過去,鐵道旁常有用草蓆蓋著被輾死的人,這是當年臺北繁華的街景。當時我也常擠在其中,那時正是看電影的年紀,而且除了到西門町看電影,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消遣了。

看電影附帶的就是吃。致美樓一類館子吃不起,常光顧的是點心世界和隔壁的清真館。點心世界賣的是豆腐花和油豆腐粉絲,夏天還有涼粉。點心是生煎饅頭和鍋貼,當然還有其他的小菜,一碗鹹豆腐腦、一客鍋貼也就湊和了。不過常光顧的還是那家清真館。這家清真館價廉物美,所謂物美,是蒸餃的油水大。兩個人兩籠蒸餃、一碗開陽蘿蔔絲湯已經是打牙祭了;如果口袋富裕,改喝羊雜湯就更美了。清真館也有醬牛肉、扒口條、炸小丸子等菜餚,就不是我所能問津的。這是家很清的清真館,自從這館子歇業後,臺北市再找不到真正的清真館了。吃罷之後,如果還有餘錢,再踱到成都路的白熊,來塊三色冰磚,就美上加美,美得冒泡了。因為白熊是唯一有冷氣的冰店,坐在店裡舔著冰磚,看著窗外街上往來行人揮汗,小人得志之心便油然而生。

後來中華路的窩棚隨著中華商場落成漸漸衰退,中華商場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從北門到小南門一字排開,的確非常壯觀。現代臺北都會又有了新的城牆,而且是一道發光的城牆。入夜之後,燈火輝煌,和對街新生戲院巨幅電影廣告的霓虹燈相映,映出臺北燦爛的夜空,臺北自此就不寂寞了。窩棚時期能撐得住的館子,如點心世界,清真館都上升遷進中華商場。新的館子如真北平、小小松鶴樓、吳抄手、好味道、後來葛香亭的糝鍋相繼在這裡開業,許多館子如山西館、湖南的曲園、江浙的三合樓、雲南的昆華園也遷到這附近,桃源街興起的四川紅燒牛肉麵,獨樹一枝。端的是要逛,逛西門町;要吃,上中華路。

小小松鶴樓的姑蘇麵點、醬肉醬鴨也有陸稿薦的風味,吳抄手的紅油水餃和粉蒸小籠,好味道的溫州大餛飩,糝鍋的雞肉糝和綠豆丸子,陝西館的牛肉泡饃和穰皮子,山西館的刀削麵和貓耳朵,昆華園的過橋米線和破酥包子,曲園哨子米粉,隆記的菜飯和黃豆湯,勝利的海鮮米粉和紅糟羊肉麵,都一處的褡褳火燒和芝麻醬燒餅……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西東,大陸各地不同風味的小吃都集中在這裡,任君品嘗。

這時三年反攻四年掃蕩之期已過,青春結伴還鄉之夢難圓,翹首鄉關,雲天渺渺。於是秋風起而興蓴鱸之思。親不親故園情。人離鄉已久,最懷念的還是故鄉的吃食。一如當年從唐山過臺灣,不僅帶來媽祖的神像,同時將鼎邊趖、大鼎肉羹一併帶來。這樣的情懷是很容易了解的。南宋渡江、遷都臨安,所謂「暖風吹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所以如此,汴京吃食也隨著過江,灌園耐得翁的《都城紀勝》就說「都城食店,多是舊京人開張。」吳自牧《夢粱錄》記載臨安市面所售的菜餚飯點也多是汴京舊味。同樣地,中華商場初建和繁盛時期,出現的各地小吃,都保持各自特殊的地方風味,其中涵隱著載不動的沉重鄉愁。這是近幾十年臺灣飲食發展,非常重要的轉折。經過這次百味雜陳,各自表現自身不同的獨特的風味之後,互相吸收與模仿,然後更進一步與本土風味匯合,逐漸形成新的口味。飲食是一種生活習慣,最容易隨著生活的環境換變。吳自牧《夢粱錄》「麵食店」條下說:「向者汴京開南食麵店,川飯分茶,以備江南往來士夫,謂其不便北食故耳。南渡以來,幾二百餘年,則水土既慣,飲食混淆,無南北之分矣。」經過這次的飲食匯合,不僅消除彼此飲食的差異,同時也消蝕地域的藩籬。因此,我敢說不論你如何堅持自己的口味,卻一定吃過一碗紅燒牛肉麵。紅燒牛肉麵雖冠以川味,但成都市面卻沒有以紅燒牛肉麵著名的。紅燒牛肉麵是在此地興起的新口味,如今已成大眾食品了。

日前,在課堂講「中國飲食史」,談到寧波的臭冬瓜,過去靠永康街口的上海小食府有售。後來小食府歇業,原地改營電玩,此味似已無處尋了。下課後一位旁聽的小姐告訴我,中華路的三友飯店,有麻油鹹冬瓜出售。使我想起中華路天理教總會牆外的那幾家小飯館。於是,晚上和內人欣然前往。這些小館子從窩棚時期就存在,幾十年來也沒有改變,三友飯店還保持著多年的舊貌,窄小的舖面,幾張油膩的桌子擠坐滿了人客,地下潮濕,門前的條櫃擺滿治妥的菜餚,雖不精美,卻是道地的浙江家常口味。我們擠出個座位坐定,點了些菜和砂鍋小黃魚,舉箸四顧,座上的客人的飲酒歡笑、跑堂伙計的吆喊,彷彿時光倒流了數十年,店外車輛往來如梭,燈火燦爛,店內卻像壁上停擺的時鐘,永遠靜止住了。

我懷著難抑的悲涼,出得店來,抬頭望去,對面中華商場今夜燈火黯暗,在四周燈光襯托下,像一艘停靠碼頭年久失修的船,這才想起這裡明天就要拆除了,於是,我說:「咱們再走一趟吧!」

九月的秋風,迎面吹來,有些微涼意。(本文限網站刊登)

作者簡介
逯耀東(1933~2006)
生於江蘇豐縣。臺灣大學歷史系、歷史所畢業,並獲頒國家文學博士(歷史學)。曾任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教授。畢生從事教學與研究工作,特別專注於魏晉史學與近代史學,晚年則傾心於飲食文化的研究,其所發表許多談論飲食的隨筆,均膾炙人口,馳名中外。

──節錄自《出門訪古早》東大圖書公司

《出門訪古早》書封/東大圖書公司提供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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