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 走向未來紀元的人們

《靜水流深》(16)第四部 勞教血淚 3

第二章 移監天堂河 (1)
曾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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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心洗腦

「天堂河」是個地名,位於北京市大興縣。勞教所建在這裡,所以「天堂河」荒誕地也成了勞教所的名稱。

「天堂河」的入門程序跟調遣處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在一間水房進行搜身,這讓我有機會用滿是污漬的手捧幾大口自來水喝。

等一切就緒,天已黑透。我們五十一個新來的被編做四個班,每班十幾個人。四個班組成一個新中隊,叫「入所隊」,意即新進勞教所的隊。我和王可被編進三班。

鎮壓法輪功前,北京市女子勞教所一共只有兩中隊:一中隊和二中隊。一中隊全是吸毒的,叫「粉兒隊」,意即都吸「白粉」;二中隊,主要是賣淫、盜竊、搶劫、賣黃色光盤的組成。

勞教所第一個法輪功學員是1999年10月進來的,第二個是11月,第三批是2000年新年進來的,然後就是5月26日進來的一大批,共三十多人。這批人跟我們同時被判勞教,不同的是她們沒先待過調遣處,而是在原來的「北京市犯罪人員遣送處」短暫停留後,就直接送進勞教所,分散編進原有的兩中隊。

  勞教所有兩幢一字排開、相隔十幾米的四層樓宿捨,每座樓前各有一操場,電動大門在操場另一邊。宿捨後面從西往東依次是食堂、一個能容納約四百人的禮堂、鍋爐房和兩座車間,然後就是外面的一圈高牆,緊挨著高牆處有些破舊平房。

緊閉的大門東邊有幢小樓,叫「團聚樓」,醫務室和家屬會見室都在這裡。西邊是「監獄中的監獄」──集訓隊和禁閉室所在地。據說是新蓋的,一看就比勞教所其他房子新,外表呈蜂窩狀的六邊形,有說不出的怪異和詭秘。

「入所隊」和一、二中隊同住東面那幢樓,每隊各占一層,互不相干;西面那座關著「少教隊」四十多個十幾歲的少年男犯。男、女勞教所互換時,他們沒跟著其他成年男犯搬走,大概那邊地方不夠吧。

來之前就聽春玲說,到了勞教所就可洗澡了,就寢前小哨終於來領我們到水房,給我們二十分鐘。

水房沒有淋浴設施,只有兩排洗臉池,八個水龍頭只有四個是好的,班裡四個吸毒的一上來就占了三個,我們八個法輪功學員只有一個水龍頭可用,只能輪流用最快的速度用臉盆接點水端到一邊去洗,好將水龍頭讓給下一個人。

想在二十分鐘內洗淨三十多天攢下來的污垢可是大不易。我飛快擦著身子,生怕時間來不及。剛洗沒幾分鐘,就聽小哨在外邊叫:「曾錚!隊長找!快穿衣服!」

沒容我將身上的水擦淨,小哨就催促我進了警察值班室。

值班室只有一個年輕警察,她皺著眉嘟著嘴,像在跟誰生氣似的。心不在焉問了我幾句話,既同情又不理解:

「你們這樣折騰有什麼用呢?國家能聽你們的嗎?白白來受這個罪!」

我看看她那張年輕的臉,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只說了一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她愣了半晌,似乎再想不出別的詞兒,就生氣地說:「回去吧!」

後來我才知道,勞教所漫長而殘酷的「攻心」和「反攻心」、「洗腦」和「反洗腦」、「轉化」和「反轉化」這就算開始了。對其他類型的人來說,到勞教所就是干活掙分,攢分評獎,爭取提前回家,或者到日子走人。而對法輪功學員來說,那完全是另一碼事兒。

硬的不行來軟的

回到班裡,其他人都洗完了,在小凳子上枯坐著,不許睡。功友趕緊問我什麼事,聽說只是問了幾句話,大家才放松。調遣處是動不動就把人叫出去電一通、揍一通,常看到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人。在那樣的環境待久了,對那些事已見多不怪,這裡沒把我怎麼樣,大家反倒有點意外。

慢慢才知道,這是他們精心設計的陷阱。調遣處的警察先充當「惡人」,用電棍、不許說話、不許抬頭、不許洗澡、不許洗衣服、長時間蹲、站…等高壓手段,進行最殘酷的「嚴管」,讓你沒有半點人格尊嚴和自由,讓你心理上的承受超過極限;然後再由勞教所這邊扮演「善人」,不再要求你「低頭抱手」,每天洗漱時間延長到五分鐘、甚至有套換洗衣服等。

在你全神貫注准備應對更殘酷的折磨時,環境驟然松弛,反過來「和顏悅色」地待你,「無微不至」地「關懷」你,用一「緊」一「輕」的強烈對比,在你的心理造成巨大落差,然後問你:「你看,法輪功好還是勞教所好啊?你煉法輪功煉進勞教所了,李洪志在國外好吃好喝的,也不來救你;可是隊長們對你們怎麼樣啊?我們沒有拿你們當犯人,只要思想上轉過彎來,國家照樣還當你們是人民……。」

有人一下子就從心理上被擊垮了。硬的不吃,軟的總吃吧?軟的不吃,再上硬的也不遲,反正有的是時間慢慢整治你。

十二月來的一個學員就是這樣被「轉化」的。北京十二月的天很冷,溫度早降到零下。我們在調遣處是熱得受不了,她們在那裡則天天凍得直哆嗦。搜完行李,有棉襖、厚毛衣也不讓穿,一律打包放到庫房,每人只許穿件薄毛衣坐在班裡,門成天開著,嗖嗖的冷風不斷灌進來,洗臉巾都凍得硬梆梆。她們白天黑夜都被凍得牙齒打顫,從沒暖和過。有個學員腳趾被凍出好多像燙傷的大水泡,連鞋都穿不進去,走路也很困難,一到晚上還奇癢無比。

  她咬牙忍著,從沒叫過苦,被移到勞教所後,中隊長來「關懷」她,允許她在班裡穿拖鞋、帶她到醫務室去拿凍傷膏、每三兩天就殷勤探問。受慣「壓搾」的人,在這麼一點「關懷」面前卻受不了,於是她痛哭流涕掉進這個精心構造的心理陷阱,順水推舟就被「轉化」了。

賭氣寫保證

枯坐到半夜,大隊長又找我談話。她姓侯,四十多歲,黑瘦干癟,沒有半分女人味,也毫無個人的思想與判斷。黨成功地將她培養成一個只知執行命令的工具,只不過她不自知。

她劈頭蓋臉訓了我一通,看我絲毫沒有「悔意」,將火氣壓了又壓,沒做更大的發作就叫我回去了。

回去不久,「所領導」又來。這時已凌晨一兩點。被折騰一天,我已到心力交瘁的邊緣。

「所領導」也是個工具,不過更陰險、更「高級」。他的「高級」在於他充當工具的「高度自覺性」,而由工具上升為工具的操縱者。

因為他的「高級」,他比侯隊長更「自重身分」,更有「耐心」,在說了一句他有百分之百把握「轉化」我以後,就不再提「轉化」二字,只問我認識不認識楊靜。他說楊靜也是研究生,很能干,很「明白」,來了不久就「轉化」,六月份就被「所外執行」釋放。他說過幾天楊靜要回勞教所與學員們座談,問我願不願意參加。

我想起在調遣處曾看過一份勞教所的內部報紙,報導兩個法輪功學員因為「轉化」已被釋放,其中一個就是楊靜。

我說我不願意,「所領導」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不再多說,只是很「客氣」地叫我寫份遵守勞教所紀律、在勞教所期間不煉功的保證。

我腦裡突然有一種賭氣式的想法。心想不就是寫保證嗎?你以為我寫了保證就等於放棄修煉嗎?門也沒有!再說你們說的不煉功不就是不做動作?不做動作有啥了不起?修煉是修心,你們懂不懂?保證就保證好了。

於是我立即寫下保證,他很滿意地讓我回去了。也許我的「賭氣」只是表象,實質的原因是我本能覺得他「客氣」得可怕。也可能是經過一整天折騰,我實在太疲倦,疲倦到沒有正常的思維和意志。

經過樓道時,看到十幾個功友「面壁」而站。班裡吸毒的人告訴我,這是因為她們拒寫保證。我筋疲力盡地想,她們是對的,我應該出去和她們站在一起。但這念一閃而過,我又筋疲力盡對自己說:明天吧。然後我一頭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種草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准時起床。這是勞教所雷打不動的起床時間。不管前晚睡得再晚,甚至根本沒睡,每天都得這時起床。遇到什麼領導、來賓要來檢查工作或參觀之類,那我們更得四點鐘就被叫起來,「掘地三尺」地打掃衛生。

過了幾天,我才搞清楚宿捨的「地形」。樓的中間是樓道,樓道南北兩邊各有一排房間,包含宿捨、水房、廁所。樓道左右兩道鐵柵欄門,東邊的那道將勞教人員與隊長的宿捨、值班室分開,西面的那道門後有個房間掛著「集訓隊」牌子,有三個人正被「集訓」。這時新蓋的蜂窩狀的「集訓隊」專房還未啟用。

「集訓」在勞教所是種很嚴厲的懲罰手段。沒有法輪功學員之前,這種手段被用來懲罰那些在勞教所內還敢違法犯錯、頂撞隊長、不服管教的人。集訓期一般是三個月,在此期間,天天只許吃窩頭、鹹菜,不許采買、不許會見家屬、不許寫信、級別降到「嚴管」級、天天要比其他勞教人員起早睡晚等。如果被關禁閉,禁閉期多長,勞教期就延多長,關完禁閉還要集訓三個月。

法輪功學員來了後,所有的規則都改了。打架斗毆、偷東西罵人都是小事,不「轉化」才是大事。「轉化率」達不到指定目標,警察就可能丟官、丟飯碗。從我們來了後,就再也沒有其他類型的勞教人員下過集訓。

入所隊享受的「待遇」,介於正常和集訓的待遇之間,除了不用天天吃窩頭鹹菜,其他都差不多。勞教所的四周原是爛墳場、垃圾堆,野草叢生。十月份天堂河勞教所要爭創「部級文明勞教所」,這樣的環境是不夠格的,於是我們到勞教所的第一種苦役便是將爛墳場改造成綠草地。

北京的夏天,五點半天就已大亮,七月正是三伏天,一起床就悶熱難當。

勞教人員要出門干活,手續就跟皇上起駕出宮一樣繁多。出門前要事先報告人數、干什麼活、多長時間等,所裡還要安排「護衛隊」「護駕」,以防有人逃跑。

出門的程序也很繁瑣,先在樓道報數,出了樓門再次報數,列隊開到大門口由帶隊警察將事先申請的「出門條」交給門衛,第三次報數清點人數,門衛驗明無誤後,電動大門才會帶著刺耳響聲緩緩打開。

出門後氣氛更緊張,護衛隊全副武裝的男警騎著摩托車來回巡邏;小哨手持彩旗站在勞役地點四周,監視全場的人;帶隊警察更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既要盯著干活的人,還要防著擔任警戒任務的小哨──她們也是勞教人員,保不定也會起逃跑的心。

在護衛隊、帶隊警察、小哨三重監視下,我們的苦役生涯開始了。勞教所地處郊區,人煙罕至,只偶爾有路過行人好奇停下來打量。

「種草」前,得先「拔草」。一人多高長得像樹的野草得兩三個人合力使勁,才能將它們從地裡拔出。剛拔幾棵,我的手就磨出大血泡。

將野草拔光,垃圾、石塊清淨,才能開始種草。要種的是一塊塊像地毯的草。我們將草皮從卡車卸下,一塊塊搬到地裡,使勁掰成一棵一棵,再等距間隔十公分種下,種出來的草得像接受檢閱的部隊排得橫平豎直。這是最難的,很多時候種著種著就歪了,還得一棵棵拔了重來。

我們沒有種草工具,就是用手在地裡刨坑。後來我們一到地裡就低頭四下看,在剛運走垃圾的地上尋找「漏網」的瓦片或木條。哪怕是一小塊碎磁盤,也是可以拿來當工具的寶貝。

由於「寶貝」難尋,本想揣在兜裡帶回去,下次干活時接著使,但干完活回宿捨前須翻兜搜身,什麼也不能帶回去。據說這是免得你用它自殺或傷人。後來我們只好將「寶貝」埋在地裡做上記號,運氣好的話,下次干活說不定還能找到。

每天的勞役很重,要種草的野地有幾千平方米大,有時我們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以上,最忙時早上五點半一起床就開到地裡,干到吃飯時間,排隊直接開到食堂,吃完飯馬上回到地裡接著干。

天天蹲在烈日下苦干,汗水浸透衣褲。但是不管出了多少汗,我們從沒喝過水,只能不間斷干活。水分都從汗腺蒸發,倒免去上廁所的麻煩。再說勞教所門外根本沒有廁所,所以我們種了那麼多天草,從沒有人要求上廁所。

有一天入所隊的中隊長蘇瑞帶我們出工,有幾個「二進宮」(第二次進勞教所)的吸毒人員認識她,干到半中午,她們壯著膽要求歇一會。

蘇瑞同意了,我們一屁股坐在泥地,顧不得干淨還是髒。天悶得讓人喘不出氣,這一歇倒覺得更累。遠遠的馬路,有輛出租車經過。楊建萍滿眼艷羨低聲說:「真想坐上那輛車回家啊!」

另一個吸毒的問:「蘇隊長,我們能唱首歌嗎?」

「唱吧。」

十幾個吸毒的似乎也沒商量,就唱起同一首歌。這是一首她們自編的歌,在戒毒所、拘留所都很流行,名叫「我要回家」:

「一進了監獄的門哪,才知道監獄的苦。吃的是窩窩頭呀,睡的是光板床……我含著眼淚呀,叫一聲爹和娘,點點滴滴傷心的淚水就掛在了兒的臉上……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我的媽媽。我是媽媽的心肝寶貝,我不去看她,誰去看她……」

唱著唱著有人哭了起來,眼看就要「軍心大亂」,蘇隊長急喝:「停!……」

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每天最苦、最難的不是在太陽下蹲得雙腿發軟,不是用磨出血泡的手在地裡刨坑,也不是好容易將草種上又發現種歪要拔了重來,而是每天早上剛醒的一剎那。

雖然每天累得死去活來,但一睡覺還總做夢,一夢就是在牢裡,從這個牢出來又進那個牢,似乎永無出頭之日,夢中的我苦不堪言。醒來的第一念就是:天哪,原來我只是在做夢!太好了!但這種興奮持續不到一秒就馬上意識到:現實比惡夢更糟,我不但還身在勞教所,而且馬上又是一天漫長的苦役……。

夢裡夢外都是牢,無處可躲,無處可逃,心中的苦更甚於夢裡。加上全身沉得像鉛似的,多麼想再睡一會。如果我不是以「修煉人」三個字來激勵自己,用極大的意志咬牙從床上翻身而起,我很可能立刻全線崩潰,再也別想爬起來。

認罪認錯 薄弱環節

進了勞教所,很多較敏感的人都說這地方陰森森,像有什麼陰險的東西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先不急著把你怎麼樣,因為它有的是時間,但它一定會慢慢來擺弄你。

剛開始我還沒感覺,當警察讓我們寫「認罪認錯書」時才感受到。可怕的不在於別的,而在於同來的法輪功學員第一次出現意見分歧。

主張寫「認罪認錯」的學員說,寫個「認罪認錯」也沒什麼,公安部的通告是說了不許在任何地方張貼、懸掛有法輪功字樣的條幅等,我們上天安門去打橫幅,不是違反這條麼?認個罪認個錯有什麼,又不是說不修煉了。

這種說法讓我某根神經警覺起來。我感到真正的問題來了,空氣中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但問題在哪裡?到底多嚴重?卻說不出,只是強烈感覺:這個什麼「認罪認錯」決不能寫,這道防線一定要守住,決不能再退,否則就完了。

這個強烈的感覺讓我意識到我那個保證也寫錯了。煉功是法輪功修煉的內容之一,我保證不煉功,不就跟保證不修煉一樣嗎?

意識到這點,我在「7.20」一周年那天正式寫了一份聲明,收回我的「保證」。我將聲明交給蘇瑞,她一臉慍怒,不過忍住沒有發作,因為她們這時已制定「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策略,暫時還不到對付我。

有一天,同班一個名叫王蓉的法輪功學員被叫走,很久沒有回來。王蓉二十歲出頭,雙眼幾乎失明,看東西要拿到眼前三五公分才能勉強瞧見,走路沒人扶就會跌跌撞撞。

她的行動不便常被警察和小哨諷刺:「瞧你那德性!還煉法輪功呢!煉了半天怎麼沒把你的瞎眼煉好啊?天天白吃飯不干活,除了造糞你還會干什麼?還不趕快轉化回家,給勞教所省點糧食!」

因為她看不見,我們種草時她只能蹲在草堆旁用手摸索著將大塊的草掰成一棵一棵,再顫顫巍巍抱到我們身邊。偶爾拌腳連人帶草摔出去,我們都在低頭干活,沒人看見,她只好在地上一棵一棵摸索那些摔出去的草……。

但她從沒可憐過自己,臉上總掛著笑,不管別人怎麼羞辱她都不生氣。

那天我沒注意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只覺哪裡不對了,卻又找不出緣由。

過了兩天無意中瞥見她的胸口青了一大片,我才發現她臉上的笑意不見了!

「王蓉,你怎麼啦?誰打你啦?」

她的淚撲簌簌掉下來,卻死也不肯說她到底怎麼了。

再過兩天她被調到二班去,搬著舖蓋卷走時,一直在哭。

又過了好些天,我們才輾轉打聽到,原來三班的管班隊長看准王蓉是個「薄弱環節」,決定從她下手,打開讓我們「認罪認錯」的突破口。她將王蓉交給吸毒的小哨,將她弄到集訓隊旁的空房毒打,讓她「騎摩托」、「壁虎爬牆」、「飛著」等。

「騎摩托」、「壁虎爬牆」、「飛著」分別是三種刑罰,前兩種望文生義,就是長時間保持「騎摩托」或「壁虎爬牆」的姿式不許動。「飛著」則是讓你先面朝牆站著,再使勁低頭沖下,身體從腰部打彎,成為一個U字形,整個背部貼在牆上,再將兩條胳膊上舉,也貼於牆上,就這樣待著不許動。一般人「飛」上幾分鐘就不行了,有人最高記錄堅持了四十多分鐘。

  我不知道王蓉是「飛」了多久後寫了「認罪認錯」書,只知她作為第一個被突破的「薄弱環節」,羞愧得要命,所以我們怎麼問她都只哭不說話。

故舊變標兵

過了幾天,「所領導」又找我,舊話重提:那個座談會機會難得,不去參加太可惜。

我沒再堅持不去,沒多久小哨就叫我名字,讓我到樓道集合。同去的還有兩人,其中一個是我第一次被關在派出所時認識的古華,她與我和王儉同屬崇文區第一批被判勞教。

三人排成縱隊,在蘇隊長押送下,來到大門外的所部辦公樓。

一進座談室,迎面就看到一張熟識的臉。這人三十多歲,我被抓前在一個功友家見過她,那天很多人都說要在「4.25」一周年時去天安門,只有她說她不想等到「4.25」,一天也不想等,13日就要去。她的決心大得誰也攔不住,我當時很佩服她的勇氣和堅決。

這時再見到她,頗有「他鄉遇故知」的溫暖,我向她點點頭,她認出我,也向我點點頭。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搶在警察給我指定座位前坐在她旁邊,琢磨著怎麼找機會跟她說話。看到她戴著的胸卡,才知她的名字叫胡秀英。

橢圓形的大會議桌已坐滿人,有十幾人穿著勞教人員的衣服,另十幾人是警察。桌上擺著切好的西瓜,牆上有塊黑板,花花綠綠寫著一些字,好象是「歡迎某某某回所座談」之類。

主持會議的「所領導」說,本來是請六月份得到「所外執行」已「轉化」的原法輪功學員楊靜和唐淑貞一起回來,但很遺憾楊靜工作忙,來不了,只請回唐淑貞。談之前我先說兩句,唐淑貞文化不高,不善言辭,大家要遵守紀律,不要打斷她。有什麼不同意見下來再講,尤其是入所隊的三名新生。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看我一眼。

「久聞大名」的楊靜不來了,倒讓我有些意外。一個多月後,我才知道驚人消息:勞教所頭號「轉化」「標兵」楊靜並不是因工作來不了,而是當時就在勞教所的禁閉室關著。!原來她被放出去後,警察請她到派出所去「轉化」其他法輪功學員,誰知她沒把那些人「轉化」過去,那些人卻將她「轉化」回來。她「轉化」後馬上又到地鐵站去發法輪功傳單,再度被抓。這等於給天堂河一個響亮的耳光,勞教所嚴密封鎖此消息,一直將她秘密關在禁閉室。

唐淑貞四十多歲,是在場唯一著便裝的人,看起來確實老實不善言辭。

她怯怯開了場,大約談的是「轉化」如何好、回家團圓一家人如何安定團結、以前如何因煉法輪功坐牢而傷害家人之類。

我聽了一會,舉手問「所領導」:「對不起,我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問她嗎?」

「所領導」有點意外,又不願破壞精心營造的「已轉化法輪功學員與我所新生親切交談」的「良好」氣氛,壓著火氣說:「你問吧。」

我看著唐淑貞的眼睛問她:「你想不想修了,是你個人的問題,但你煉過功,也看過老師的書。我只想請你摸著良心回答我一個問題:老師宣揚過地球爆炸嗎?」

她被問住了,說不出話來。「所領導」緊張地盤算怎麼收拾「殘局」,我也趕緊想下面該怎麼說。這時,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坐在我身邊的胡秀英突然開口:「《轉法輪》第18頁,李洪志說……」

她哇啦哇啦叫嚷起碼半個多小時,將《人民日報》社論遠遠比了下去。因為社論只是「粗笨」地造謠,她卻是「精細」地偷換概念,混淆視聽。她將《轉法輪》談到的史前文明歪曲為鼓吹地球爆炸,從這裡開始扭曲《轉法輪》,進而大罵法輪功如何如何地「邪」,李洪志如何「不真」、「不善」、「不忍」。她言辭中的陰險和凶殘,都隱藏在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的生命像突然被分成至少三個層次。第一層次的我驚呆了,似乎是我正張開雙臂,滿腔熱忱向「他鄉故知」跑去,她卻掏出匕首,朝著我的心窩就是一刀。這個三個月前不顧一切要上天安門,為了法輪功死都不怕的人,怎會一下子「反」到這種程度,變成一個惡魔呢?是我神經錯亂,還是她神經錯亂?!這一驚讓我差點從椅上摔下來。

第二層次的我卻紋絲未動,似乎這一切早在我預料中。我恬淡望著窗外的天空和田野,好象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第三層次的我說:真正的、最嚴峻的考驗來了。我回去一定要馬上把她的情況講給其他學員聽,好讓她們有心理准備,給她們打個「預防針」。

等她終於講完,我再次舉手對「所領導」說:「我能談談聽了她的發言的體會嗎?我只說三句。」

「所領導」這時心情好極了,胡秀英的發言在他看來是「力挽狂瀾」,將唐淑貞和座談會的局面都「解救」了。

得到他的同意,我說:「我的第一句話是,我感到很驚訝:她『轉化』得這麼徹底,為什麼還沒有得到『所外執行』?」

「所領導」還沒來得及講話,急性子的侯大隊長就先開口解釋。胡秀英也搶著說:「今天上午我先生來看我,我還對他說,你先別高興,我還不回去呢,我要留在這裡幫隊長做其他法輪功學員的轉化工作。」

我在心裡問她:你剛才發言說你以前為了法輪功去坐牢,你先生頭發都急白了你也不管,也不回家盡你作妻子的責任,真自私等,那你現在明明可以回家卻不回家,怎不說自己自私了呢?

但我知道這時的她已不可理喻,因此沒有去接她的話,只繼續說:「我的第二句話是,我要感謝胡秀英……。」

我的話還沒講完,侯大隊長又插進來。她以為胡秀英的一番話已將我轉化過來,讓我從法輪功的「精神枷鎖」跳出來,我才要「感謝」她。

好容易等她講完,我才接著說:「對不起,剛才我第二句話還沒有講完,現在接著說。東方人修煉講『悟』,西方人修煉講『信』。我要感謝胡秀英幫我修了一把『信』,這是第二句話。第三句話是,我修煉法輪功的體會是,我相信『真、善、忍』是宇宙的最高特性,不管別人有沒有做到『真、善、忍』,我都要做到『真、善、忍』。就這三句話。謝謝。」

最後一句是針對胡秀英對李洪志先生的個人攻擊說的。我不願意在那樣的場合去為師父的品行跟她們糾纏,「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所以我選擇那樣講,堵住她們的嘴,表明自己的心。

講完這三句話,我很舒暢,順手拿起面前的西瓜吃了起來(這是我在勞教所唯一一次吃到西瓜)。其他人也開始發言,才知來的大部分都是已經「轉化」的人。最後「所領導」滿意地總結,今天的會開得很好,為了把勞教所的工作做好,大家今後有什麼問題意見只管提;現在准備散會……

我突然想起王蓉胸口的傷,第三次舉手說:「既然如此,我現在就有一個問題,可以提嗎?」

「所領導」楞愣了楞愣,勉強說道:「提吧。」

「請問,調遣處也好,勞教所也好,允許勞教人員打其他人嗎?」

我的問題像一顆小手榴彈扔在已經站起來准備離去的警察中間,一下子炸出好多不同的反應。有人吃驚,有人尷尬,有人慍怒,還有一男一女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定定盯著我看。

這一切我盡收眼底,又像什麼都沒看見,靜靜坐在原處望著「所領導」,等著他給我答案。「所領導」下意識搓著手,繞了八百多個彎子,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說「具體問題要具體調查,有什麼情況可以直接找本隊隊長反映,不要聽信謠言。」座談會就「圓滿結束」了。

回到班裡,我立刻將座談會的情況講給功友聽,她們都非常震驚。我說這下子我知道我們在勞教所要修什麼了:「堅定法」,就這三個字。

草種得剛有眉目,六講十二課時的「系列講座」就開始了──這是勞教所想出來「轉化」我們的辦法。「講座」內容基本就是反復重復《人民日報》的社論。「主講人」除了警察,還有大學哲學教授。聽「課」禮堂四周還有手執電棍的男警「侍候」。

「第二講」的女警是調遣處的管教科科長。我在調遣處沒跟她講過話,但對她印象深刻。有一天她路過我們窗邊,瞪著她紋著粗黑眼線的雙眼往裡面隨意一瞥,就這一眼讓我記住了她。她的眼睛後面蘊藏的惡毒,甚至那一瞥之間就將眼光所掃過的地方全部覆蓋,讓人不寒而栗。

她先是將世界上的邪教所干過的令人發指的事條條羅列,接著強調《人民日報》關於煉法輪功「自殺」、「剖腹」、死了多少人等謠言。提到法輪功時,她的語氣格外充滿仇恨,音量大到極限,通過高音喇叭傳出來,只覺整個禮堂都在跟她一起叫囂。講到最激動處,她幾乎要用力過猛而從講台上摔下來。

正當我努力約束自己,不讓自己的情緒被布滿禮堂的惡毒喧囂帶動,禮堂後面突然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法輪大法是正法!」

我轉過頭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鶴立雞群站起來,好幾個警察瘋狂向她撲過去,捂嘴的捂嘴,扭胳膊的扭胳膊,三下五除二就將她拖出禮堂。幾個手持電棍的警察也跟過去,所有電棍一齊劈叭作響。

禮堂的秩序很快就恢復,「講課」的警察面不改色繼續叫著。幾個月後,有人在勞教人員醫院中見過這個老太太。她那天喊完那句話就被送進集訓隊。她在集訓隊的情形不清楚,只知她被送到醫院時頭上有好大的傷口,頭蓋骨可怕地露在外頭。

織毛衣的白癡

「系列講座」還沒講利落,毛衣活又來了。之前,我常看到二中隊的人下樓去食堂吃飯時,手裡抱著毛衣針,胳膊或衣服扣子上掛著盛線球的塑料袋,邊走邊織。我心想:這也太過分了吧,走路還織?

這天警察突然通知我們,二中隊接了一批織活,時間很緊,我們隊必須分擔四十件。各班馬上選一個「勞動員」到隊部「學活」。

勞教所每班有一個「勞動員」,負責去學生產技術、工藝流程和質量要求,回來後教會班裡其他人,再將分配到本班的任務分到每人手裡,並保證本班所有產品的質量。

我被指定為三班的「勞動員」。到隊部辦公室時,看見裡面坐著從二中隊請來的「技術員」,幾個人已圍著她在學。她叫張蕾,脖上掛著一根皮尺,鼻尖冒著細密的汗珠,年齡只有二十多歲,可頭發已經花白。「在勞教所,我就看這張床親!比媽還親!」這句話就是她說的。她是因販賣黃色光盤進來的,好象判了兩年。在勞教所三教九流中,「販黃」的人有著貴族般的優越感,不大看得起其他人,她們和班長、小哨及「質檢員」一起,組成勞教人員的「上流社會」。

張蕾教得很細心,我起的頭太松,她替我拆了三次。西方社會一直在譴責中國的勞教所和監獄的強制勞動制,但許多勞教人員已接受這樣的觀念:被判勞教就該拚命干活,哪有犯了錯誤還讓國家白養活的道理?

勞教所每年都有利潤指標,不能不完成。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許多工廠都停業,「找活」不是易事。但勞教所的人工成本約等於零,這一競爭優勢誰也比不上,所以當一般工廠都找不到活時,勞教所總是有「生意」。北京女子勞教所幾個比較固定的主顧是附近幾家鄉鎮企業,它們接了出口訂單再以低價轉包勞教所,從中漁利。我知道名字的有「順華」和「鳳凰」兩家針織廠或毛衣廠。那幾個加工廠的小師傅經常出入勞教所來教新工藝、把關質量,張蕾等「質檢員」跟她們混得很熟。

我學了一晚,才知道大概程序。最難的部分在於尺寸的把握,因為是出口的統一產品,工藝要求很嚴,比如說100行織出來必須是50公分,長了短了都不行,誤差不能大於1公分,否則就得拆了重來。這點最難,許多人曾拆得直哭鼻子。

從沒織過毛衣的人更麻煩,就跟小孩剛學寫字,連毛衣針都不知怎麼拿,哆嗦半天也織不成片,一急手裡還直出汗,白線都織成黑的。

記不得我們趕織了多少天,只記得天天都得從早上五點半一直熬到晚上一兩點,困得死去活來,才能按時完成定量。這時我再也不覺得二中隊的人走路都在織毛衣過分,只恨自己沒有塑料袋盛線球效法她們。

這天終於將四十件毛衣交上去,晚上「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等著就寢通知,等到半夜,卻等來入所隊交上去的四十件毛衣有三十九件都不合格的消息!而毛衣明天就必須上飛機,不能延誤交貨期!

分管生產的小哨站在門口,看著我們一張張困得苦瓜似的臉,「仗義」地說:我知道現在就是打死你們也改不出活了,這樣吧,我讓集訓隊的張麗幫你們搶一下,你們每班出兩人去給她打下手。明天白天我給你們請示讓你們睡覺。

這時,我已困得想吐,但一想班裡就我還算手快,我不去誰去?

我硬著頭皮答應,小哨叫一聲:「好!夠意思!」,就將我和另一名法輪功學員帶到臨時辟作集中「搶活」的禁閉室。

禁閉室有三個鐵籠子,每個只有半人高。想來被關禁閉的人只能貓著腰待在裡頭。三個鐵籠子占了禁閉室一小半地方,其余地方則堆滿打回來的毛衣,每件都縫著一張小紙條,標著不合格的原因,有的是袖子與身子縫合處不平整,有的是領子少織兩行,有的是花樣排錯,有的是尺寸不合格。

張麗才二十歲,因吸毒進來的,很快就要到期走了。一年多的勞教期她的技術看來已老練得很。她有條不紊將毛衣上的紙條拿開,該剪的剪,該拆的拆,該縫的縫,然後將活一件件派給我們,指揮我們干這個干那個。她說,這算什麼呀,以後這樣的事多了,活最緊時,一個後片我們分成三人織,織出來將三截縫在一起,還不是照樣上飛機?你們想在勞教所混,就得學會縫活,有織錯的地方一刀剪了,改過來再縫上就是,都要拆了重織,哪有那功夫?

「縫活」是一項較難的工藝,就是將織物從中間剪開,將錯的地方改織過來,再用針將被剪開的地方縫上,縫完要一點也看不出修改過的痕跡。我後來學會縫平針,但縫花樣針的技術到底還是沒有學會。

我抱著分給我的活,拚命瞪著眼睛織著,恨不得找兩根火柴棒將眼皮撐起來。織著織著,只覺兩眼白茫茫直犯暈,一陣陣惡心,意志稍一放松就會一頭栽在那裡。

漸漸的,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白癡在夢游,對一切都失去記憶和知覺,卻還知道拚命織手中的毛衣……。

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亮的,也不知道任務搶完沒有,或者什麼時候搶完的,只知道當通知我們這些搶活的人去樓道排隊到食堂吃早飯時,我心中空蕩蕩的,有種受騙感。答應向警察要求讓我們睡覺的小哨不知去向,新接班的警察白天照樣讓我們開到地裡去種草。漫漫長日,我每時每刻都在拚命集中意志,但每時每刻都像飄在夢中茫茫然,只有大腦深處無比遙遠的某個地方有個模模糊糊的恐懼。一個意志要隨風飄散,精神要分裂的恐懼,一個成為走到哪裡雙手都奮力織毛衣的白癡的恐懼……。

從這天起,我對「不讓睡覺」恐怖,有了刻骨銘心的認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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