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的幽谷(17)集训队里的叫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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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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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集训队里的“叫化子”

1960年7月4日,管教科的丁干事前来抽调几个人去集训队干活,其中有我。丁干事说,被抽调的人,都是在改造中表现较好的。他要求要我们起骨干和模范带头作用,协助领导搞好这批人的思想改造。他还说:“这是在新的情况下,党和政府对你们每一个人的考验,是争取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队伍中来的大好机会。”

我被编到集训队一分队一班当班长。

集训队住在厂部附近,由厂部管教科直接领导,全队大约有200多人。

在这里,劳教分子、管制分子、劳改分子统统混合编在一起,区别只是劳改分子剃光头,有服刑期间,没有选举权;劳教分子当时没有劳教期限,不过有举手权而已;管制分子是介于劳改和劳教之间,我看到有人自己保存着判决书,上面写着: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不等,看来他们比劳教要重一些,但是有期限。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外,还有“暗管分子”,所谓的“暗管分子”就是本人自己不知道,本单位内部有关部门已经在暗地里管制着你,一旦政治运动来了,这些“暗管分子”就按当时的政治需要,拉出来批斗,当作阶级斗争的反面教员。这些都是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暴露出来的,我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真厉害。

刚入集训队,我便大吃一惊!如果说劳改营如同十八层地狱,那么,这里便是十九层地狱了。

集训队的成员非常复杂,是个污七八糟的大杂烩。其中有公开抵制改造的,有逃跑数次被抓回来的,有身体被拖垮了的老病号,有被“划清界线”的亲友抛弃,孤苦伶仃,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从而“破罐子破摔”的人。有的人早已横了心,管他改造不改造,混一天算一天;有的人什么也不过问,只要能把肚子吃饱,甚至不惜偷窃;有的人躺在铺上(称作“装死狗”),三分疾病,七分饿病不出工,一天到晚用洗脸盆(兼洗脚盆)煮烂菜叶子吃(称之为“烧锅窑”)。这些人都是下面车间送来的,难以管教的“老油条”。

这些人(也包括我在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面黄肌瘦或黄肿烂胖,头发胡子长得很长,两眼痴呆无神,走路气喘吁吁,衣服破烂不堪,满身虱子,老远就传来一股臭味。

有的人拄着一根棍子,身上背着一个破挎包,里面放着碗、筷和盐瓶子。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盐瓶子,可随时用盐水充饥。另外,搞到蔬菜或野菜时也要用盐。这些人像一群“叫化子”,甚至连“叫化子”都不如。我亲眼看到有个劳教分子,在厂部干部伙食团的渣子堆中捡肉骨头,用来煮菜叶子吃。

别看这些人的形象不如“叫化子”(乞丐),但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文化人,其中有中学教师、大学生、干部、归国华侨等。但现在他们已经被“改造”得心理失常,一个个性情孤僻、阴沉,不言语,易烦躁、喜怒无常。因此,工地上,宿舍里,时常有打架和哭闹声,一片乌烟瘴气。

这些被称为很难改造的“社会渣子”,包括我在内,我不过是“渣子”里面表现较好的“渣子”。这叫做以“渣子”制“渣子”的改造手段。据我后来所知,著名的漫画家汪子美先生等人,就在中川劳改营这个“社会大渣子堆”里“劳教”。

集训队实质上是中川钢铁厂劳改营中的一个收容所。

我们这个分队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早上7点去沙湾镇附近一家耐火厂拉石碾子。晚饭后集合点名,然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开会学习。我们的宿舍都是百多号人的大通铺,人挤人睡在一起,每当开学习会时,满屋的烟味和脚臭、汗臭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嘈嘈喳喳的怪声怪气。学习的内容是听队长的政治时事报告,然后分组讨论;有时全队或分组开生活检讨会和斗争会,斗争逃跑犯和犯了纪律的人。

集训队有一个特点,人员流动性较大,年轻的,思想转变好些的随时可以调回车间,但是新的“老油条”又送进来了,如此川流不息。

在集训队,我遇到一件事,后来我当作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们听。

有一个劳教分子,他爱人对他忠贞不渝,在那天天饿死人的年代,她把全家每月每人凭票供应的两个饼子(每个重二两)收集起来,从重庆寄给她落难的丈夫吃。在那阶级斗争斗红了眼,六亲不认,夫妻之间也要“划清界线”的年代,这是位多么好的妻子啊!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的好心肠反而害了她丈夫。她丈夫得到这26个饼子,饿虎扑食似的,越吃越想吃,一顿狼吞虎咽,顷刻间就全部吃进肚子。从邮局回到宿舍后,他肚子痛得在铺上打滚,不到一个小时就胀死了。

我本人则是差点拉肚子拉死。8月我连续两次拉肚子,拉得我躺在床上起不来。8月9日晚上,我听到楼下喊:“打病号稀饭了”。为了吃稀饭,我挣扎着爬起来,身子摇摇晃晃,一头从二楼的梯口上栽下去,滚到楼底,口鼻鲜血直流,当场昏了过去。之后,人们把我抬到楼道的旁边地上躺着,好一会我才苏醒过来。只见我身边围着一些人,有人大声喊:“他醒过来了,没有死……”为吃碗“病号稀饭”,我差点命赴黄泉。

我班有个同学名叫冉熙光,48岁,大学毕业,重庆某中学的“右派”老师。他劳教两年多,家里死了几口人,孩子读书也断绝了经济来源。他本人又有严重的肺病,因此极为悲观消极,到了“横了心”的地步。他公开发牢骚说:报纸上光吹牛,“公社化”以后,农民生产积极性不高,很多人饿得皮包骨头……他还说:“共产党整人比国民党厉害,……我们这些劳教分子,还不如解放前的‘叫化子’。”

尽管我自己有天大的委屈,但听到他骂共产党,在感情上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身为班长的我,把情况向黄队长如实作了反映。

黄队长听了后说:“这种人嘴巴上说,没有实际行动,只能进行批评教育。”今天回想起来,像黄队长这样的干部是有相当政策水准的,当然,那时,极“左”路线还没有发展到顶点,如果在“文化大革命”中,冉熙光会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打死的,我们单位的白永康就是一个例子(“右派”白永康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写诗为彭德怀元帅喊冤叫屈,被控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泽东,被判死缓)。

冉熙光肺病严重,经常口吐鲜血,我们睡的是人挤人的大通铺,都怕被他传染,不敢挨着他一起睡。我看着这位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心里很可怜他。还有,传统思想支配着我:班长应该起带头模范作用,因此,我就把铺搬到他旁边去睡,并帮他打饭、打水。他为此大受感动,公开说:“我真想不到,在坏人堆里,还有王开泰这样的好人哪!”这件事,使我受到很多人的称赞,为此黄队长还多次表扬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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