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真的累了，平均一个月飞回台北一次，回到女儿内湖的豪宅里，有时是为了过年过节祭拜老伴，有时是为了回医院拿慢性病处方笺，有时是去固定的国术馆推拿椎间盘的老毛病。倘若事业成功的女儿在国内可以见得着，那就大家相处个几天，但若女儿出国查账好几个月，豪宅中就只会留下主人从不做家事累积的灰尘，跟冰箱中一堆待丢的食物了。
问老太太过得好吗？她总说︰“挺好，女儿给的家用费足够天天打麻将了！如果真的有事，还有老朋友在，不是吗！”
当初卖了台东的老家，付了这间豪宅的零头，还替那时没钱换车的儿子买了一台二手奥迪，从此老太太离开家乡︰“因为孩子正在台北起步啊，他们跟家里开口调头寸你也不能说没有吧！”
就这样来到台北十五年，看着内湖的房价从一坪四十出头到将近六十几万，大女儿也不曾动过念头回去台东买层小楼。直到当时一出嫁就成为家庭主妇，从来都毫无收入的幺女拿到一笔赡养费后，回到故乡替老太太买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她才开心的回返故里，并且开始想多活几年，连安眠药也不知不觉减半了药量。只是，一向都是，老太太很难见到自己的孩子。
首先是忙于事业的长女？她说︰“她那么忙又要赚钱养我，常常大陆欧美两边跑的，如果一个月能见个几天，帮她做些打扫，这样就很好了。”那离婚后的幺女呢？老太太看来有些不舍：“她是单亲啊，还要重回社会找工作，这孩子不会赚钱也不会开口要钱……住那么远也不在台北，我要想她、想外孙的话，我会约好时间搭火车去看她。”
那么，那个好儿子呢？总有媳妇吧？老太太说：“媳妇有啊，怎么没有？儿子的儿子小时候还是她在家乡亲手拉大的，就是奇怪，同样是律师的两口子处不好，一家子都处不好，弄得孩子一出事都找奶奶陪着，手机也是奶奶买的，任何开不了口的花用都是奶奶给……”
听到这儿，我说︰“老太太您好福气啊，有外孙、有内孙，有人给生活费、给房子，还有固定的麻将搭子！”笑着笑着……老太太眼神黯淡了：“是啊！很有福气了！说的也是，我可以瞑目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走了！”顿了顿，老太太干涩的说：“对，这样很好了，我其实不指望了，只是指望如果要走了的话一定要走得干脆，别拖累他们！”
这话怎么听来怪怪的？之后，老人缓缓对我说了个故事。有一回，老太太从台东回到内湖，第二天，天气突然转变了，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气温突然改变了，当晚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开始心悸，因多年前“心肌梗塞”被救回来，此后便须服药终生，一直都有心脏的毛病。老人不敢轻忽，马上打电话叫了计程车，可大晚上的台风天，市内道路都积水了，任凭总机台呼叫了好久都没有车子要来载客，一楼的管理员也回报说现在调不到车，想想女儿在国外，儿子手机转到语音信箱……一阵心慌她不能再等了，老太太只好一个人拿了钱，撑着伞慢慢走了下去。
风雨太大了，站在这处豪宅大厦的社区车道前，有台正预备转进车库的休旅车突然紧急刹车，驾驶车窗摇下，是六楼的邻居，她看着狼狈举着雨伞的老太太说：“哎啊！哎啊！陶妈妈？天啊！你怎么站在这儿？”
因为上天的慈悲，老太太捡回一命，好心的邻居送她到附近医院下车时，她还对着不放心的邻居笑了笑、挥了挥手好端端的走进急诊室去，只是人一走进白光晃眼的急诊室，她在拉住第一个经过她身边的护士想要说话的时候就晕倒了。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两手吊着点滴、胸口连着仪器，被固定好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了，而身边依然是医护、病患与家属嘈杂的声音……终于她沙哑的叫了几声，引来了护士，她让护士拿外套给她，她想拨通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帮她拨通号码后，好心的护士还亲自拿着手机放在她耳朵边。听到久违的儿子的声音，老太太不禁哽咽：“喂…喂…儿子吗？那个…妈妈心脏病犯了，现在在某某医院急诊室，妹妹不在台湾，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对方回复得很快：“噢？是喔！你在那个……好，我知道了。不过我现在在应酬耶，才进行到一半……对，对，就是，有好几个朋友在…嗯…对，有点走不开，呃…你说怎么办呢？”老太太愣住了，挤出一句︰“你不过来没人帮我办住院。”儿子连说︰“好、好…呃…这样子，这样子好了！妈你先找佩臻吧！先找她，好吗？”然后电话就挂了。
儿子大半夜的要她找一个一向都处不好的媳妇？而这个媳妇跟儿子一样，从来没有给过她一毛钱，从来没有问过她好不好，连难得过年的红包都是事务所发的两千元礼卷。一年也见不到他们夫妻俩一次面。这半夜三点的应酬到底是什么？她难道该找住在新竹的幺女吗？隔天两个外孙还要她可怜的妈妈接送上学！想到这儿老太太哭了。
护士把手机放好安慰她︰“老太太，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需要什么先叫我，明天早上志工来的时候，我再请她们帮你。没关系，没关系，你平静一下，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再……婆婆你等一下、等一下，你心律不整了！身体重要，呼吸…呼吸…呼吸…那个！那个麻烦！你赶快叫护士长过来，快点！”接着对里面大喊︰“林医生！林医生！这里！快点！”最后只听到她急促的说：“婆婆你看我！看我…婆婆、看我、看我、眼睛张开……”
经过一夜苦战，老太太幸运熬了过来，之后转到普通病房住院，从早到晚由院内转介的看护妇小心守着她。只是憋着一口怨气的她在等，等着明明知道她生病消息的儿子联络，等着也许知情的媳妇，会照惯例让孙子代替他们打电话，至少也会问一声吧？可是，三天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明就里的老友从台东戏谑的打来电话︰“喂，老番癫（台语，意指人老了脑子不清楚）！你还没死啊！怎么去台北好几天了都没有给我们电话，还以为你们台北台风太大你死了咧！好啦好啦…不要在台北呆太久啦，赶快回来打麻将！缺了你很难玩啦！听到没？事情办完了就回来，没什么事就回来吧！”
最后老太太眼睛红红的眨了眨：“这是我的秘密，你千万不要对我的孩子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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