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故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也最让我感情澎湃的 一段,发生在离开拉萨之后。当时川藏公路沿线正发生大规模 藏人暴动,许多路段已经中断,父亲的司机朋友只能绕道青藏 公路。其实早在父母去拉萨那年,沿路就已经不平静,暴动首先从四川藏区开始,当母亲离开时,战火已蔓延到其它藏区以 及西藏境内的广大地区。
成千上万的藏人沦为难民,涌入拉萨,在城外的空地上搭建账篷住下,其中一些来自四川藏区的藏人,成了母亲的朋友。 母亲听到不少消息,还学会一些新名词。比如,藏人把共产党称为“红汉人”,把西藏叫做“卫藏”,把周边的藏区,包括 四川藏区,称做“安多”和“康”。
大约是 1950 年夏天,当权的国民党垮掉了,红汉人涌进了四川藏区,枪呀炮呀,望不到边的骡马队、犛牛队,把粮食、弹药运到金沙江边,没过多久,红汉人的军队乘船,在炮火掩 护下攻入西藏,不到一年拉萨也落到红汉人手里。四年之后,暴动发生了,参加者大多为农民、牧民、商贩、僧侣,还有一 些被红汉人发展成为党团员的藏人,或几十,或几百,甚至上千人,进山打游击,袭击运输车队、兵站,破坏公路、桥梁,围攻红汉人政府驻地。
像大多数汉人一样,对这段历史我一无所知。我问母亲:“藏 人为何要暴动?”母亲竭力去回忆,不无遗憾地摇头。
“我记不清了,都是普通百姓,谁不想过平静的日子?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了啊……”
车子才离开拉萨不久,就撞上了暴风雪,卡车停停开开, 平时走一天的路程,三天也到不了。这里山势高峻,沿途海拔均在四千公尺以上,天寒地冻,满眼荒凉,父亲又生死不明,倍感凄凉的母亲好几次想打开车门,一头撞死在路边。一看到襁褓中的我,又只能咬咬牙坚持了。
大约是离开拉萨后的第四天,暴风雪过去了,路上有了人迹,不时能看到藏人赶着成群的犛牛在公路上穿行。我母亲晕车得厉害,头重脚轻,心慌气闷。卡车依然开得很慢,像一个 老人战战兢兢走在薄冰上。突如其来,母亲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她低下头仔细看我,又把脸贴到我脸上。母亲一声凄厉喊叫,接着开始低声抽泣。司机朋友回头瞅了她一眼,目光随后落到我身上。这时的我,脸色乌紫,身体冰凉,气息全无。
估计是这类事看多了,司机朋友面无表情,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已经死了。”
他把车停下,跳出车外,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母亲这边的车门说:“给我。”
母亲把我紧紧搂住,问:
“你要干什么?”
“我来帮你扔掉。”
母亲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就像五脏六腑被掏走似的难受。她没有把我交给司机,而是下了车,抱着我,沿着公路,脚步蹒跚地往前走。她不愿把我扔在路边的雪地里,她要找块地掩埋我,最好能筑起一个坟堆,或许有一天她还能再回来看我。这时她发现前方有处玛尼堆,四周拉着五颜六色的经幡,一位藏族女人坐在那里诵经。母亲走了过去,用掌握不多的藏语,连比带划,想要她帮忙。
显然,藏族女人明白了母亲的请求,她用不放心的目光打量着母亲怀中的我,同时冲着我母亲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突然她伸手将我夺了过去,三下两下除掉了裹住我的襁褓,把赤条条的我塞进她宽大的皮藏袍里,与她暖烘烘的乳房紧紧相贴。她向不远的一座小村庄快速跑去,同时不停地大声呼喊。
很快,母亲弄清楚了,藏族女人是在呼喊家人去请正在村里行医的僧人。母亲紧跟着来到她的家,屋中央烧着取暖的火堆,藏族女人往里加添干牛粪,火苗窜得老高。在热浪逼人的火堆前,她盘腿坐下,抱出我来,用手掌使劲拍打我的身体。这时僧人赶来,他取出一些药末,倒进木碗里,用水兑匀,往我嘴里灌。
不知道是药物起作用了,还是感到挨打的疼痛,突然,我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在藏族女人的坚持下,我们,当然还包括急于扔掉我的司机,住了下来。好客的藏族女人,拿出最好的食物让我们吃,最好的房间让我们住,早上还把我们送到卡车边,告别时,她不住地对我母亲说:“才仁才仁(祝你长寿)。”
卡车起动了,隔着车窗,母亲向她挥手。藏族女人忽然唱起歌来,卡车往前开着,她就跟在卡车旁边,边走边唱。母亲的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
“太好听了,”母亲说:“我一辈子再也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声。”
虽然不懂歌词,但今生今世,母亲始终忘不了的,就是这歌声。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再去西藏,看看藏族女人还在吗?僧人还在吗?要好好地报答,他们可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呵!”
我在母亲的墓前直坐到天色微明。这块墓地是五年前在母亲催促下买的,周围种满了常绿植物,墓穴用大理石做成,本来只做了一个,母亲骨灰下葬前,我叫石匠又加了一个,这样父亲、母亲就能紧靠在一起。找不到父亲的任何痕迹了,连照 片也没有,我就把我与母亲的合影照放进空穴里,在母亲的花岗岩墓碑上,也刻上父亲的名字。
墓地依山势而建,在墓园的顶端,登高望远,夜色沉沉,偶尔能听到枝叶间栖鸟的啾啾声。突然就想到了父亲,短促的一生,最高理想是当老师,但由于家族世代打拼挣下的土地,惹出大祸,爷爷被枪毙,父亲不得不逃到“世界屋脊”,却仍难逃劫难,只因为想让母亲和我能过上稍微好点的生活,连命都搭上了。又想到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直到死去也没能抱上终日盼望的儿孙。
如今有了阿塔,我要带她去寻找救命恩人。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我定要抱他来这里,让母亲看个仔细。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