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者

作者:克罗伊.班杰明 译者: 林师祺
湖

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性格决定命运。两者息息相关,就像手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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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死,是为了更明白“怎么活”。

有人将死亡预言转化为推动自己前进的能量,

也有人拒绝相信、却在无形中受其牵制,无法动弹。

法芮雅是老大,丹尼尔十一岁,克拉拉九岁,而赛门七岁。丹尼尔打头阵,带领他们走柯林顿街再走德兰西街,在佛赛斯街左转,走在罗斯福公园的外围,而且只走在树荫下。入夜后,公园就会喧哗吵杂,但在这个周二早晨,只有一些脸蛋还贴在草皮上的年轻人,藉睡眠缓和上周抗议活动的疲累。

到了海斯特街,姐弟们都不说话,因为这趟路一定会经过父亲萨尔开的“寇德裁缝洋装店”,虽然他不可能看见他们。萨尔工作起来心无旁鹜,仿佛缝制的并非男装裤管的布边,而是整个宇宙的结构。尽管如此,在这个魔幻的闷热七月天,四姐弟怀抱着危险又惊天动地的目标来到海斯特街,但父亲仍旧是个威胁。

赛门虽然年纪最小,动作却很灵敏,他穿着丹尼尔以前的牛仔裤,丹尼尔在他这年纪时穿起来刚刚好,对腰身纤细的赛门而言却太松。他手里提着一个中国风花布做的抽绳袋,里面的一元纸钞沙沙作响,伴随着硬币的铿锵敲击声。

“那个地方在哪里?”赛门问。

“应该就在这附近。”丹尼尔说。

他们抬头望着这栋旧大楼,看着Z字型的逃生梯和五楼的深色矩形窗户,据说他们要找的人就住这里。

“我们怎么进去?”法芮雅问。

这栋大楼与他们家的公寓格外相似,只不过这栋是米色而非棕色,只有五层而非七层楼。

“就按电铃吧。”丹尼尔说。

“按下五楼的电铃。”

克拉拉说:“好,几号?”

丹尼尔从裤子后方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抬头时满脸通红。

“我不确定。”

“丹尼尔!”

法芮雅靠着大楼的墙面,一手在脸前面搧风。这时的气温将近三十二度,热到她额头上的发际线因为流汗而发痒,裙子也黏在大腿上。

“等等,我想一下。”丹尼尔说。

赛门坐在柏油路上,抽绳袋有如一只水母,软趴趴地垂在他双腿之间。克拉拉从口袋掏出一颗太妃糖,她还来不及打开包装纸,大门就开了,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他戴着紫色镜片的眼镜,身上的变形虫花衬衫没扣上扣子。

他向寇德一家姐弟点头。

“要进来吗?”

丹尼尔说:“要,我们要进去。”

其他人跟着匆忙地站起来,他走进公寓,在门关上前谢谢紫墨镜男子——整件事情的发起人,就是这个大无畏却不太机灵的丹尼尔。

法芮雅自以为能察觉何处有魔法,但这层楼每个门户都大同小异,黄铜门把及满是刮痕的门牌。门牌五十四号的“四”歪斜,法芮雅走向那扇门时,她听见电视或收音机的声音,是棒球比赛。她认为里西卡不看棒球,所以又退了回来。

她的弟妹们分头散开。丹尼尔手插口袋,站在楼梯井旁看着每扇门,赛门跟着法芮雅走到五十四号门口,踮着脚,用食指把“四”摆正,克拉拉悠悠地往反方向走,现在也走回他们身旁。

布雷克牌金配方洗发精的香味如影随形跟着克拉拉,她存了几周的零用钱才买下的,其他人用包装很像牙膏的绿宝洗发精,挤出果冻状的灰黑色东西来洗头。表面上,法芮雅嘲笑又讥讽,因为她才不会花这么多钱买洗发精,其实心里却羡慕克拉拉,因为她散发着迷迭香和柑橘味,这会儿正举手敲门。

“你要做什么?”丹尼尔压低声音。

“屋里可能住了任何人,可能是……”

“什么事?”

门后传来低沉粗哑的声音。

“我们来找那个女人。”克拉拉试图解释。

一阵静默,法芮雅屏息以待。门上有个窥视孔,比铅笔末端的橡皮擦还小。

门后传来清喉咙的声音。

“一次一个人进来。”那声音回复。

法芮雅看到丹尼尔的眼神。他们没想过要分开行动,但他们还来不及商量,门栓已经推开了,克拉拉迈步进门——她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人确定克拉拉在里面待了多久。对法芮雅而言,仿佛过了几个小时。她抱膝坐在墙边,脑里想着那些童话故事,关于抓小孩吃的巫婆。像是树苗般的惊恐在她肚子里发芽、茁壮,直到有人开门。

法芮雅连忙起身,但丹尼尔动作更快。虽然无法看清楚公寓里面的模样,但是她听见音乐——是墨西哥街头乐队吗?——以及火炉上锅子的铿锵声。

进门之前,丹尼尔看了法芮雅和赛门一眼。

“放心。”他说。

但他们很担心。

“克拉拉在哪里?”

丹尼尔离开后,赛门马上提问。

“为什么还不出来?”

“她还在里面。”

法芮雅说,不过,心里早已浮现同一个问题。

“我们进去就会看到他们,克拉拉和丹尼尔两人都会在,他们应该只是……在等我们。”

“这个主意烂透了。”赛门说。

他的汗水让他的金色卷发纠结成束。

法芮雅最年长、赛门又最小,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但对她而言,赛门是一个谜,似乎只有克拉拉了解他。他比其他孩子沉默,晚餐时总是眉头深锁、眼神呆滞。但他动如脱兔,每次法芮雅和他一起去犹太会堂时,常发现自己落单了。她知道赛门只是在前头或落后了,但她每次都觉得他已消失无踪。

大门又开了一样的缝隙大小,法芮雅把手搭到他肩上。

“赛门,没事的,你进去吧,我会站在这里守着,好吗?”

然而,她也不明白她为何需要守着,也不晓得要提防谁,毕竟走廊就像他们先前乍到时一样空荡荡。其实,法芮雅只是胆小,尽管她年纪最大,她宁可让弟弟妹妹们先进去。但赛门似乎得到慰藉,拨开眼前一绺卷发便丢下她进门。

独自一人的法芮雅越来越恐慌,她觉得被弟弟妹妹遗弃,仿佛站在岸边的她正看着他们的船驶离,她应该阻止他们前来。

门再次打开时,她的人中已满是汗珠,汗水浸湿她裙子的腰头。然而,她已来不及循原路离开,何况大家还在等她。法芮雅推门进去。

她走进一间满是杂物的雅房,一时谁也看不到。地上叠放的书籍有如摩天大楼的模型,厨房架子上堆满报纸而非食物。流理台放置一排干粮,有苏打饼干、麦片、罐头汤、十几种颜色鲜艳的茶包。

屋里有塔罗牌、扑克牌、星盘、月历,法芮雅认出一份写着中文,一份标示罗马数字,又有一份画着月相。墙上贴着泛黄的易经海报,她记得克拉拉的《占卜书》有这种六角形。她看到装着沙子的花瓶、铜锣和铜钵、月桂花环、一堆刻着横线的树枝状木棒、一碗小石头,其中有几颗绑着长长的线。

只有门边空出一隅放着折叠桌,左右各放一张折叠椅。旁边有张小桌子摆着红色布玫瑰和翻开的圣经,圣经周围放着两个石膏大象、一只蜡烛、一个木制十字架和三尊雕像,分别是佛陀、圣母玛利亚和埃及王后娜芙蒂蒂——法芮雅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旁边有个手写标示写着“娜芙蒂蒂”。

女人站在水槽前,将茶叶倒进精致的金属球中。她身穿宽松的棉布洋装及皮革凉鞋,绑着海军蓝头巾,棕色长发绑成两根细细辫子。尽管她体型硕大,动作却优雅俐落。

“我的弟弟、妹妹呢?”

法芮雅很尴尬,因为她听到自己的沙哑声音中流露出绝望。

百叶窗已经关上,女子从顶层架子上拿了一个马克杯,放进金属球。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法芮雅提高音量。

水壶发出哔声,女子关火,在杯子里加水。清澈的水流倾泻而出,整个房间弥漫着茶叶的气味。

“外面。”她说。

“没有。我刚在走廊等着,他们根本没出来。”

女子走向法芮雅,她的两颊黏糊糊,鼻头圆润,紧抿着嘴,有金棕色的皮肤,就像露比·辛恩。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没办法算命。”她说。

“脱掉鞋子后坐下吧。”

法芮雅脱掉牛津鞋并放到门边,仿佛刚挨了一顿骂。

女子说得对,如果法芮雅不相信,这趟就白来了,也平白冒险了,因为他们可能被父亲看到、让母亲不高兴,还花了四人特别存下的零用钱。她坐在折叠桌边,女子将热茶放到她面前。

里西卡坐在对面的折叠椅上,看一眼法芮雅僵硬的肩膀、出汗的双手和脸孔。

“亲爱的,你最近一直不太舒服,是不是?”

法芮雅惊讶地咽下热茶,摇摇头。

“你一直在等着自己好起来吧?”

法芮雅呆若木鸡,血液却加速奔流。

“你很担心。”女子点着头说。

“你怕烦恼惹祸上身。脸上常挂着微笑或放声大笑,其实心里不开心,你很孤单,我说得对吗?”

法芮雅的嘴唇颤抖着同意,心脏觉得胀得鼓鼓的,似乎快裂开了。

“太可惜了,我们要想想办法。”女子说。

她弹指,比向法芮雅的左手。

“伸出手。”

法芮雅身体往前挪,伸手给里西卡,对方的双手灵巧而冰凉。

法芮雅呼吸短促,她已不记得上次触碰陌生人是何时,因为她喜欢维持外表的那层薄膜,那是能隔开她与他人的雨衣。学校桌子满是指纹而油腻,游戏区因幼稚园小孩搞得脏兮兮的,法芮雅每次放学回家都要洗手洗到快脱皮才肯停下。

“你真的办得到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吗?”她问。

她害怕运气的反复无常,例如那些素色的药锭能让人大开眼界,也能颠覆你的世界;被抽中的男人前往金兰湾和艾毕山,最后一千人死在竹林和十二呎高的草丛里。

法芮雅在四十二公立小学有个同学名叫尤金·柏格波斯基,他的三个哥哥都被送去越南前线,那年他们才九岁。后来三人都平安返乡,柏格波斯基一家还在布鲁姆街的公寓办了盛大的欢迎派对。隔年,尤金跳进泳池,脑袋撞到水泥地就过世了。

法芮雅要全然掌握确切的死期,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女子看着法芮雅,一双眼眸犹如黑黝黝的弹珠。

“我可以帮你,我帮得上忙。”她说。

她低头看法芮雅的手,先看轮廓形状,再检视她方方钝钝的指头。她缓缓地将法芮雅的大拇指往后扳,才一下下,法芮雅就忍不住。女子看了她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又压压法芮雅的小指指尖。

“你要找什么?”

“你的性格。听过赫拉克利特吗?”法芮雅摇头。

“他是希腊哲学家,他曾说,性格决定命运。两者息息相关,就像手足一样。你想预知未来?那就照镜子吧。”

她用空着的手指向法芮雅。

“如果我有所改变呢?”

法芮雅无法想像命运早已写下,犹如在后台等出场等了几十年的女演员。

“那么你一定很特别,因为多数人都不会变。”

里西卡将法芮雅的手掌翻过来放到桌上。

“二○四四年一月二十一日。”

她的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陈述气温或哪一队赢了球赛。

“你还有很多时间。”

法芮雅的心脏仿佛突然松绑了。在二○四四年,她就已经八十八岁,也算是寿终正寝。可是她顿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说过,要你相信我吗?”

里西卡撑大眼睛并皱眉。

“你回家,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只要照我说的来做,你就会舒坦些。但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你的手相、我说的话,好吗?那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女子看着法芮雅,法芮雅也直视她。

法芮雅开始打量评估,而不等着他人品头论足,这时反而有奇妙的变化。女子的眼神失去光芒,动作不再优雅。法芮雅的命运太理想,正好证明这算命女子只是江湖郎中,也许她对每个人都说同个日期。

法芮雅联想到欧兹国的巫师,这名女子和他一样,没有法力也无法预言,不过是个骗子。◇(节录完)

——节录自《永生者》/ 悦知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克罗伊‧班杰明(Chloe Benjamin)

来自美国旧金山。第一本小说《The Anatomy of Dreams》即获得Edna Ferber Prize,第二本小说《永生者》于《纽约时报》小说畅销书排行榜榜上高踞数十周,将译为30种语言版本。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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