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

作者:萨米耶·德梅斯特(法国)译者:严慧莹
(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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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房间里旅行,这种旅行不需付出任何力气和金钱;不分老、少,也不需理会天气好还是坏,更不会遇上强盗、小偷,总之适合每一个人。”——萨米耶·德梅斯特(十八世纪欧洲贵族)

“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世人们替自己的心找到镜子,俾能在孤独中照见自己。从一粒砂都可看出世界,自己的房间又怎么可能不成为更大的心灵资产?”——南方朔(文化评论家)

我的房间位于北纬四十五度,这是根据贝卡利亚神父所做的丈量。房间坐东朝西,呈长方形,贴着墙绕一圈的话共三十六步。

可是我的旅行范围一点也不局促,因为我直着走、横着走、斜着走,既不讲求规则也不遵循方法。有时我还走之字形,如果有需要,我也尝试各种几何路径。

我不欣赏走路、思考都要按照严谨规矩来的人。他们会说:

“今天我要去三个地方、要写四封信、已经着手写的作品要完成。”——我的心胸向各种想法和情感开放,贪婪地接受所有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切!……

为何要拒绝在人生困难路途上能够偶然得之的喜乐呢?它们如此难得,散落四方,只有疯子才会不停下脚步,甚或绕一段远路,撷取所有手边能得到的喜乐。

我认为最刺激的,就是随着意念任意而行,像猎人追捕野禽一样,完全没有既定路线,就算在房间里的旅行,我也绝少循直线而行:我从桌子走向一幅挂在墙角的画,之后又斜角朝门走去;尽管本意是朝某个目的地,我却经常半途改变方向,如果走到一半遇到扶手椅,我可不会死脑筋,我会毫不犹豫地舒舒坦坦往上一坐——扶手椅真是一种完美至极的家俱,尤其是爱好沉思者最有用处的东西。

漫长的冬日夜晚,最温暖也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远离喧嚣与人群,壁炉里生一盆火、几本书、几枝笔,所有寂寥一扫而空!最好连书本和笔也抛在一旁,一边拨弄炉火一边悠然冥想,构思几句让朋友们发笑的诗词。时光便如此不知不觉滑过,注入亘古的沉默,而我们一点也不会察觉它忧伤地经过。

***

从扶手椅往北走,就会看到我的床,它位于房间底端,一看到它就令人满心欢喜。它所在的方位极佳:早晨第一缕阳光照上窗帘——在美好的夏日早晨,我可以看见光线在窗帘上舞动,随着太阳升起,窗户前的榆树把光线分割成千百种变化,投射在我玫瑰红和白色相间的床上,晕染成一片温柔的色调。盈耳的是在屋顶上跳跃的燕子发出的呢喃,在榆树上筑巢的鸟儿们也一起合唱:此时,千百个愉快的念头在脑袋里回旋,世界上没有人比我的苏醒更愉悦、更祥和的了。

我承认自己喜欢沉浸在这种温柔的时刻,并尽量拖长这一刻,恣意享受在温暖的床上冥想的愉悦。或许我沉浸的不是这张叫做床的家俱,而是一个充满想像空间、唤起内心最温柔思维的舞台?

心思纯洁的读者们,别惊惶——我指的是一个丈夫在床上第一次把忠贞的妻子拥在怀里的幸福,那种不可抹灭的幸福,唉,我悲惨的命运注定与之无缘!难道不是在床上,一个刚产下儿子充满喜悦的母亲,忘怀分娩之痛?

这些由想像与希望交织而成的愉悦在我们心里激荡。总之,在这件可人的家俱上,我们花一半的生命来忘怀另一半生命里的苦痛。我脑中充满无数既愉快又悲伤的想法,交杂浮现种种既恐怖又美妙的情景!

我们诞生在床上,也死于床上,这是一个舞台,人类在上面演出一幕幕感人的悲剧、可笑的滑稽戏、恐怖的惊悚戏。

它是一个花朵环绕的摇蓝;

是爱情的宝座;

是一窟坟塚。

***

这一章节纯粹只写给形而上学家们看,我将明白阐释人类的本质:它就像一面棱镜,分析、分解人类的特性,将人身上残留的动物性冲动与智慧的光辉一分为二,划分开来。

我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又何以在旅程一开始就烫伤了手指,除非我先向读者诸君们大致解说我的“灵魂与兽性”学说——这个形而上的发现影响我的想法与行为如此深远,如果不在本书开头就为读者指点迷津,接下来的叙述就会窒碍难懂。

经过多方观察,我发现人是由一个“灵魂”和一个“兽性”组合而成——这两者截然相反,却又互相嵌合,或说彼此重叠,必须是在灵魂驾驭兽性的时刻才能分辨出这两者。

我记得一位老教授(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曾跟我说,柏拉图称那个东西为“他我”,这个称呼很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把那个和我灵魂不可分的东西称为“兽性”会更恰当。

的确是这个“他我”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时时刻刻戏弄着我们!我们大致察觉出人是有两面的,但是大家都以为这两面是灵魂与肉体,并不时把过错怪罪到肉体上,根本是怪错对象了,因为肉体既无法感知也无法思考,该怪的是“兽性”,它能够感知,又和灵魂截然分开,是个“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存在、有它的喜好、它的倾向、它的意志,它比一般动物身上的动物性高超一点的地方,只不过是它受到比较好的启发,所存在的躯体比较高等,如此而已。

先生女士们,你们爱怎么自夸自己的聪明都好,不过千万要小心自己体内的那个“他我”,尤其是当它与灵魂在一起的时候!

这不相合的两者冲突的经验我不知有多少,比如说,我清楚知道灵魂有时候会驾驭兽性,但有的时候兽性威力大发,会驱使灵魂违反心意而行。用法律术语来说,一个拥有立法权,另一个拥有执法权,而这两者经常发生冲突——一个有智慧的能人,能够好好调教他的兽性,让它不发生干扰,一旦灵魂摆脱兽性恼人的纠缠,就能提升到高超的境界。

且让我举个例子解释清楚。

当你正念着一本书,一个美妙的思绪突然钻进脑子里,灵魂便立刻追寻这个思绪而去,忘怀手上的书,然而此时眼睛仍机械性地持续一行一行字句往下看,看完了一页什么也没看懂,看了什么也浑然不知。这就是灵魂命令它的友伴继续下去,根本没有告知对方它其实已经神游他方。也就是说,“他我”继续着阅读的工作,灵魂却早已缺席。

***

你还是觉得不清楚吗?让我再举一个例子。

去年夏季里的某一天,我正往宫廷走去,整个早上我都在画画,因此灵魂还沉浸在对画作的思考里,只让“兽性”带着身躯往皇宫走去。

“绘画真是最崇高的艺术表现!”我的灵魂如是想,“那些为大自然的壮阔所震撼的人多幸运呀,他们不必靠画图维生,也不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作画,他们感受到某个人体的美感,以及光线变化在人脸上投射出千百种色调,而拿起画笔贴近大自然的神圣!更幸运的是那些因为对大自然的赞咏而投身于孤独漫步的画家,他们在画布上以阴郁的森林或荒芜的乡野表达内心的悲伤幽情!他们的作品模仿、重现大自然,创造出全新的海洋和不见天日的洞穴:只要画笔一挥,绿葱葱的树林从无中生有,湛蓝的穹苍投射在画布上,他们的技巧如此精湛,让人感受到空气的变化、一股暴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另一幅作品,呈现在欣赏者被蛊惑双眼之前的,是西西里岛幻妙的原野:穿过丛丛芦草,我们看见被森林之神追逐奔逃的众仙女;雄伟的神庙在庞然的森林间矗立巍峨的门楣:我们的想像力驰骋在这幅浩然的风景里,灰蓝色调的远方与天空合而为一,整片风景倒映在沉静的河水里,创造出言语无法形容的绝美景象。

正当我的灵魂沉醉在这个思绪里,“他我”自行往前,老天知道它把我带到哪儿了!◇(节录完)

——节录自《在自己房间的里旅行》/ 网路与书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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