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评征文】爱情与信念 :第四章

萧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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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认识沈师傅是在64年奶奶去世之后。那年,关城机动船管理处在进行船员职务考试之前举办参考人员培训班,请天心去临时刻写讲义。沈师傅年轻时做过长江大轮船的轮机手,对船舶机械具有相当的理论和实践造诣,与另几位老资格技术人员一起担任培训斑教师,沈天心就与他们一个办公室。工作三、四天后,有位姓李的教师说起有人托他找人翻译一篇英语小东西,可他不知道去找谁。这时,沈师傅就问天心说:“小沈,你会翻吗?”

天心抬头答道:“会的。”
“呵,太好了,会的人就在眼前,用不到你去找了。”沈师傅对老李说。“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东西很简单,天心当场就译了出来。

沈师傅接过译稿,特意看了一遍。“嗯,不错,有水平。看来,让小沈刻蜡纸是大材小用了。”他边将译稿递给老李边夸赞地说。

李师傅看了译稿后问:“小沈,你是什么毕业?”
“高中。”天心说。
“什么时候?”
“59年。”
“那你不是学俄语的吗?”
“在学校里学的是俄语,英语是我自学的。”天心平平淡淡地说。
“呵,那不简单,不简单。”
“没什么,学外语并不难。”天心含笑说。
“你学英语请过老师没有?”
“没有。”
“呵,呵!”是李师傅叹赏的声音。

第二天中饭后,办公室里还只有天心一人,这时,沈师傅推门进来了。跟天心打过招呼后,他到自己桌上拿了本船舶机械方面的书,走到天心办公桌前,与天心面对面坐下来。

“沈师傅,有东西要刻?”天心问。
“不,想和你聊聊天,拿本书做个样子。”沈师傅说着把书翻开,放在天心和自己中间。
天心这才知道,沈师傅是特地挑选个没人的时间来和他聊天的。
“我早就想和你聊聊了。我觉得你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
在公众场合不轻易发言,人很稳重。”沈师傅声音平和有力地往下说。

沈师傅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语言和动作不忙不迫,但又显得果决利落,方正的脸膛虽然皮肤粗糙微黑,却透出一股既粗犷又精细的男子汉气魄。天心凭直觉就知道,他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你怎么没考上大学?”沈师傅问。
“我59年考取过大学,因为腿不好,入学后又被退了学。”
“现在就靠做临时工?”
“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自学,工作机会不多。”
“父母亲做什么?”
“父亲去世很早,母亲是小学教师。”
“你对自己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自学文学和外语的,希望能够通过搞翻译找到一条适合于自己的出路。”
“这方面的可能性如何?”
“就目前形势看,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天心坦诚地说。
“是不是因为中国跟西方和苏联的关系都不好?”
“密切相关。中国越来越封闭了。”
“你是知识分子,我倒想请教,苏联变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心觉得这就象是某种特殊的考试,于是认真地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由于无法用武力来进行两种社会制度的竞争,和平共处就成为必需;由于国内人民对民主和提高生活水平日益高涨的要求,这就有了全民党、全民社会一说的产生。”

“社会主义国家以工人阶级为领导阶级,人民当家作主,这不是蛮好的吗?”

“这只是一种说法,经不起用非常实际的眼光来作进一步分析。作为一个整体的阶级如何来实施领导?同样,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民如何来当家作主?它必须把这种领导权和当家作主的权利委托给少数代表人。可以说,更符合事实的结果是:少数人以阶级的名义和全体人民的名义来行使权力。”天心说。

“来进行统治,”沈师傅点点头,加重了用词的分量。“而人民连评判的权利都没有。”

“这里面有极大的虚伪性。”天心说。

这时,门被人推开了。沈师傅自然地指划着面前那本打开的书说:“这两页用红笔划出的地方都要,再下去就是……”

神情从容地这样交待完之后,沈师傅就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两人曾经作过交谈,这事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翌日中午,他们俩的私下交谈又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进行了一会。为了取得充裕的交谈时间,那天,沈师傅说他晚上将到天心家来。

天心的小厢房间非常简单,一床、一桌、一柜而已,书桌前面是面对天井的一排木格窗,靠里端的床正好占据了小房间的整个宽度,墙边柜子上放着一台收音机,那是母亲为他学英语买的,书桌和柜上放着不少书籍。奶奶留下的红木大理石长靠榻(他们家跟着奶奶称之为坑)、大方桌以及几张方凳是放在中间房里的,那上面原来色彩斑烂的螺钿嵌花,由于久未擦洗,色泽已经有点发暗了。天心的弟弟此时在农村做小学教师,他前年从关城师范学校毕业,师范毕业生绝大部分是分配到本县农村小学去的。母亲住在后房(中间房原为奶奶的房间),所以,天心那儿十分清静。

“环境还不错,”沈师傅从中间房进入厢房,打量一下后说,“看得出来,你们原是大户人家。外面那些古老家具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的。”
“我们家曾经失去过一次重大机会,那就是我父亲在年轻时没有到国外去深造。以那时候我们家的财力,这一点是非常容易办到的。”天心说。
“那时候出去多方便,只要有钱就行,国家还公费送出一部分人。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志向的问题。”沈师傅说。“有钱人家的子弟反而容易安于现状,不会痛切地感觉到中国所面临的危机。”
“我父亲也很苦闷,可是却没有奋起。也许,当他感到苦闷时,奋起的可能性已经失去了。”
“所以青年时代立志是最重要的,孙中山、鲁迅、周恩来他们不都是青年时代就胸怀大志,到国外去寻求救国之道的吗?不过,能立大志的人需要具有强有力的个性、一定的知识基础和对理想的强烈追求,还必须具有百折不挠的顽强韧性,那不是人人能够办得到的。再说,对于有志者,实现志向的途径是要根据所处的实际情况而定的。象你这样,在十分不利的条件下,不自暴自弃,坚持自学,而且对一些重大问题能够抱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不就是胸有大志的表现吗?”沈师傅语调平稳,出语十分自然流畅地说。

“你所说的顽强韧性确实十分重要。一个人,假如心里想要做的事情总能有办法动手去做,那样,境况无论多么艰难也算不得难。难的是你天天在想,天天感觉到自己真正认为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实际上却完全不存在按照自己的思想动手去做的任何现实可能。

这种时候,如若没有顽强的韧性,人的个体精神就很容易被强大的现实所压垮。”天心所说的无疑即是眼下的现实情况。

“精神上可以放松一点,弦绷得太紧就会断。干大事自然得等待时机,耐心是必不可少的。平时,也可以跟别人一样胡调调嘛,生存下去总还是能够办得到的。年轻即资本,我们总要比六、七十岁的人活得长吧,事物随时都在发生变化,表面看似强大的东西,骨子里可能已在腐朽。原来显得弱小的东西,却正在经历壮大的过程。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东西是值得害怕的。”沈师傅稍停后又说:“你今天中午说的很有意思,我想听你接着往下谈。”

于是天心又将中上对毛泽东背弃民主目标,实质上在中国变本加厉搞封建主义的评说又发挥了一通。他还说毛泽东只善于搞军事斗争,但在如何从事国家建设方面,一向缺乏深入研究,从无成熟可行的一套。毛泽东又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大而无当的诗兴一发,非把需要严密科学态度的建设工作搞糟不可。

“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死了多少人啊!”沈师傅赞同地说,他接着问道:“你看这样发展下去可能会出现一个什么局面?”

“即使党内也不会是铁板一块,象赫鲁晓夫所说的党内健康力量毕竟是存在的。不过,由于有彭德怀的先例,今后的党内斗争将会更加隐蔽。毛泽东让林彪搞那一套,实际上是服务于这种党内斗争的需要的。”

“共产党内的稳健派当权,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搞一党专政,老百姓总是要受苦的。”沈师傅说。

“从长远看,任何形式的一党专政最终都会站不住脚的。但崩溃将先从党内斗争开始。”

“你看台湾今后能起什么作用?”沈师傅又问。

“只有在大陆发生内溃的情况下,台湾才能起作用,否则,收复大陆只是一句空言。”

“如果中国始终沿着孙中山的道路走到现在,国家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就此而言,现在的台湾具有实验意义。”沈师傅说。

对此,天心表示赞同。沈师傅在将要结束谈话时说:“由于当前高度控制的政治环境,以往那种有组织的政治活动形式都是行不通
的。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单独接触,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就不要轻易发表政治性言论。既要胆大,又要心细,善于保护自己。”沈师傅边站起来边说:“小沈,你今后必大有作为。”

在办公室里,沈师傅和天心仍然只当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到下个星期一上班时,请天心翻译过东西,家在外地的李师傅一进办公室,沈师傅就看着他笑说:“嘿,脸色不错嘛,跟星期六回去之前大不一样了。我告诉你要经常回到家里去出出气嘛,死在这儿憋着,把脸都憋灰了。幸亏听我的话吧。”

李大笑。“哪里有你的好福气呵,天天回到家里抱老婆,老婆又白又嫩又贤惠。”

沈师傅也大笑。“我家里只是老实人一个,一点文化都没有,哪里能跟你的老婆比呢,千金小姐似的,抱上去都不敢用力气。”

李又针锋相对说:“怪不得你身体比我壮实,力气比我大啊。”

哄堂大笑,天心也微微露出笑意。

一天沈师傅手里拿着天心上一天所刻的新课程表,从办公室外面进来,径直到天心桌边。

“他们说这是个青天白日,”他指着刻在课程表右上角那个标志说。青天白日是国民党党旗上的标志,在大陆是犯大忌讳的。

“这是个舵轮,是李师傅叫我刻上去的。”天心说。
“他们数了,正好是十二个角。”沈师傅又说。
“李师傅有样子给我的。”
“拿出来我看看。”

天心将那本封面上画有四分之一个舵轮的书拿了出来。正好成直角的两条边线分别将舵轮上的一个把手给切成一半,90度弧线上还等距安着另两个把手,两个半个再加上两个是三个,变成完整的360度就正好是12个把手。由于标志刻得小,乍看上去就只见一个圆圈上面长着12只角了。

“我拿去给他们看。”沈师傅朝天心眨了眨眼说。

那天中午在食堂进餐时,天心看见沈师傅和管理处处长正坐在一张餐桌上边吃边谈,就走过去打招呼。

“张处长,标志的事不要紧吧?我很紧张。”天心对处长说。

“我们仔细核对过了,既然书上是那么个东西,那跟你就没有关系了。你放心吧。”处长大大咧咧挥了挥手。

“张处长处理好了,没你的事。”沈师傅也说。

后来沈师傅告诉天心,一开始有人指出时,处长办公室里都起了哄,谁都说是青天白日。“好在有本书,最后只好决定,将角上的标志剪掉。你给张处长招呼打得很好。共产党就是笑话多。”

培训班结束后的一天,沈师傅请天心到他家去吃饭。沈师傅家住在一条小弄内一所砖木结构老房子里,一家五口,只有两间屋,屋子地面是用方砖铺砌的,比地板屋潮湿些。吃饭桌子放在外间,一边还打着他老母亲的小木架子床,蚊帐是用绑在床架上的四条小竹杆撑起来的。

“我们家是我58年调到关城后由上海搬来的,以前我一直在船上,所以家里什么也没有。”沈师傅笑着对天心说。

老母亲正坐在床缘上,用手轻轻拍着睡在床上的大孙子(当时只有五岁),老母亲背很伛,白发萧然,但满脸慈和之色,使天心想到高婆。

“坐啊,坐啊,”老人高兴地连声招呼,那湖北口音使天心感到分外亲切。

“他和我们同姓,又是同乡人。”沈师傅指着天心对老人说。

沈师傅的妻子牵着个小女孩,只是脸上含着笑,忙着去张罗,并不多言。女孩子倚到爸爸腿边,不时腆地瞅着天心。

端上来的是大海碗,里面盛着整整一只和红枣一起白烧的大蹄胖,颜色煞是诱人。

“没有别的菜,只让你吃吃这道湖北的家乡菜。”沈师傅说。

将红枣和蹄胖放在一起,关城当地人确实没有这种烧法。

沈师傅的妻子那时还没参加工作,沈师傅是从上海调来的高级技工,每月有80多元工资,在关城这个小地方,当时可以算得上少见的高工资了,所以,一家五口就靠他一人维持。

沈师傅和天心平时并不多往来,但是,那种非同一般的特殊关系,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天心希望在他身后具有一个更大的背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共同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但这只是深藏在内心的一种希翼,无法在口头上说出来的。

时间很快就到了65年。天心是从收音机里第一次听到炙手可热的共产党左派文艺批评家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他那敏感的政治嗅觉立即辨别出充满字里行间的浓烈火药味,精神为之大振。尽管他不久前寄给出版社的第一部译稿得到了首肯,打开从事翻译工作之门或许成功有望。搞翻译其实并非他的本愿,那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而已。透过姚文,天心隐隐听见了正在远方地平线上滚动的党内重大政治斗争的惊雷之声。

沈师傅当然也在密切关注着形势的发展,他对天心说一定要稳住自己,看清楚事件的走向,不要轻易表露。

形势日新月异。姚文发表不到两个月,天心就收到来自出版社的一封信,信称:“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全面开展,我社出版业务全部终止。故尊稿奉还,望谅。”但此信没有在天心心里引起丝毫惋惜之情。

文化大革命迅速冲破文化领域,象风暴一样席卷整个社会。先煽起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然后再将运动导向自己真正所要达到的目的,这是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所使用的策略。关城是个水乡小城,民风素来柔弱,所以,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抄家、揪斗之风并不十分暴烈。但即使如此,也发生过一些惨剧。沈天心所在街道,有一个孤身老妇人,生活一向十分凄苦,人们几乎已经完全忘却,她曾是出身于大户的。谁知这个老妇人死死暗藏着一批黄金(共有1公斤多),抄家之风一起,她自已先乱了方寸,不知道将这批其实根本无人知晓的金子放在何处为好。她把金子放进一只小布袋,将布袋塞在自己平时出去拣破烂的小深口篮子底下,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在神经极度紧张的状况下过了几天之后,她简直连夜晚都不敢呆在家里了,一天半夜里竟然提着那只篮子出门游荡去了。没多久,她引起了居民会夜防队的怀疑,截住一看,原来带着这么多金子!金子被缴,人还被打得鼻青脸肿,她精神彻底崩溃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出现在街上,长期以来的可怜状不见了,她变得神情凶狠,边走边不时咬牙切齿地发出喊叫:“强盗!强盗!” 革命群众对她的愤恨不予深究,因为她明显是疯了。还有一个地主婆抄家时被搜出一套她早为自己准备下的寿衣,小将们逼着她穿上那套原为归天时穿的可怕长袍,上街游斗。在关城,死后所穿的寿衣都是用保暖性能极好的丝绵翻起来的,时值盛夏,老妇人这样被暴晒在太阳底下如何吃得消?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倒在街上,真的归天去了。

天心的母亲在学校里看到张贴在墙上的一份名单,几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应予重点揪斗的人,母亲吃惊地看见,奶奶的名字也在其中。除了天心,母亲始终没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心里却在庆幸奶奶早走了一年多时间,正好没有恭逢文化大革命之盛。

一个周末,母亲和天心商量,趁星期日她在家,把奶奶留下的
书画拿出来看看,主动处理掉一批。星期日一早,堆在奶奶大床后面的七、八只大箱子被搬到正房中间,箱子一只只打开,属于标准四旧的那些古书画经天心一件件察看后,有的集中到准备丢弃的箱子里,有的被放在地板上。九点不到,外面长弄堂里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十几个人一齐拥了进来。来人不是红卫兵,也不是本居民会的,他们看到满房间的四旧和箱子,不由分说就开始往外搬。这时来人中忽然有人问:“陈宝珍呢?”挤满了观看者的堂屋里有人应
道:“陈宝珍不住在这儿,是住在楼上的。”于是,来抄家的人又赶快一齐拥到楼上去了,底下只留下一个三十多岁模样文气的女人。原来,这次抄家的直接对象是天心的外祖母陈宝珍,外婆在关城联合医院做针灸医生,所以是医院组织革命群众来抄家的。

和母亲、天心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掀起身边一只已经打开的大被箱盖,撩开面上一条丝绵被胎,放在被胎下面的两件青铜器就露了出来。可鬼使神差似的,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惊讶与好奇,就象青铜器跟丝棉被胎全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站在箱子旁边的母亲没有显出任何紧张,她边轻声说:“那是文物。”边伸手把两件东西拿出来,放到身后的大红木桌子下面,而且趁那女人把箱子里面的被胎一条条往下掏的时候,随手又将本来倚在桌边的木头大浴盆稍稍移过来一点,遮掩住桌子下面的青铜器。

抄完楼上的人重新下来,搬走了所有放书画、印章、碑贴、古书籍、古抄本以及那件较差的青铜器的箱子。那女人指指移在一旁的两只大箱子说:“那两只是被箱,已经看过了。”大队人马于是得胜回师了。

大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查抄的东西是用一辆中型卡车搬走的,在抄家对象中算得上一个大户了。抄走了什么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的传言,沸沸扬扬传遍了半个关城。

风波平息下来后的当天下午,沈天心最好的老同学嵇华斌笑着进来了。“全军覆没了吧?”他轻描淡写地问。

“毫发无损。”沈天心也笑着回答。天心所说的是保存他那儿的嵇华斌所写的五本诗集。天心是早有准备的,他将嵇几年来所写的几百首精彩绝伦的诗,五本同样款式的淡蓝色纸面笔记本,用厚纸包好后,放进了外婆楼上房正面窗台下形成屋檐部分的暗膛里。开启暗膛的一块板跟窗台下那一排低矮的壁板完全一模一样,那么多抄家的人都没有发现。但天心所作的准备仅此而已,两件青铜器的幸免于难只能说是天意了,至少得归功于母亲。

嵇华斌是沈天心的同龄高中同学,由于家庭成分不好而无缘进入大学。天心一向认为他的天资比自己高,看的外国文学作品也比自己多,在嵇去水库挑泥前,两人天天在一起看书。有段时间,嵇每天来天心家总会带来他的新诗作,使天心激赏不已。在沈天心心目中,嵇华斌无疑是个天才,其造诣绝非浮浅的文人气太足的郭沫若、徐志摩辈所能比。嵇也深得奶奶的喜爱,奶奶不知道嵇在写诗,但奶奶常看到他写的字,“男人写字,要写出这样的气魄才真的算
好。你看他的字,既有骨子,又开阖自如,灵气十足。”奶奶对天心说。有次奶奶找出一本收在线装《图书集成》中的问卜书,给均处于困境中的沈天心和嵇华斌两人预卜未来。天心得到的几句是:“染沉沉,终日昏昏。雷门一震,体健身轻。”而嵇所得到的是:“探得骊龙颔下珠。得骊珠之象。”那就是说嵇华斌将成为大作家。天心对自己的几句并不完全解得明白,染沉沉似乎与事实相近,但雷门一震所指为何就有点费疑猜了。但嵇华斌成为大作家,在天心看来,可以说这已是事实。

到揪斗吴戚反革命集团时,天心感觉到自己的危险,他想到那时候,前来抄家的人肯定会更加在行,暗膛有可能被发现,所以,他将那五本诗集交还给了嵇华斌。嵇想来想去无处可藏,于是等个暗夜,将本子放进一只小瓮,埋到自己家附近环城路外的一块野地里。等几年之后,政治环境有所宽松,他要去取出那只小瓮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埋瓮的确切处所了。

在将嵇华斌的原诗藏进暗膛之前,天心想有所选择地手抄出一本来,把一些政治性非常明显的作品或词句剔除或留空。不过,这计划后来未完全实现,只抄录了一部分。抄本在抄家时也被抄走。天心隔离审查两个多月后,嵇华斌也因受他人牵连而被揪出。他的诗尽管从未得到发表,但他在关城诗名甚着。在对他进行审查期间,他所在单位的人到审查天心的卫东街道了解情况,结果找到了那个抄本。为此,嵇华斌被隔离审查了三年。不过,那个抄本最终回到了嵇的手中,他的部分诗作因此得以保存。兹录一首,使读者可见一斑:

肯尼迪被刺所想起的

一颗盲目的、罪恶的子弹
从那飞溢着
偏见、嫉妒和仇视的窗口
尖啸着、急转着向你飞来—
呵,你死了,你默默地
垂下了高傲的头!
你超凡的智慧
你惊人的活力
你的全世界都瞩目着的
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在这血的瞬间
顿然消失,化成了虚无!
人世、宝座、荣誉
失败的烦恼,成功的欢忭
对于你,已不复存在!
什么和平共处,宇宙竞赛
什么古巴、越南、柬埔寨
什么黑人、白人、竞选、尼克松
什么毛氏、赫氏、导弹氢弹……
这一切的一切
对于你都已毫不相干!
你去了,倏然地去了
谦虚地、平静地、
没有思索、没有回忆、没有任何纠缠地
在另一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

死人不是活人的伙伴,
人们或许会很快将你忘怀!
你已属于过去
而人们素来重视现在!
你那年轻貌美的妻子
会悲恸地号哭,日夜地哀悼
但是,她当然也会擦干眼泪
一边说着“你是我心中的爱”
一边就投进了另一个怀抱–活人的怀抱
这就是,这就是人生啊
–这虚幻的倏忽的闪光!
呵,在你痛楚的弥留的那一刻
你是否,你是否想到这一切?
也许你已来不及思考—
你那被搅乱了的思维之源
已成了混沌一片?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
那与你高贵的生命同去的
最后一个脊念—
究竟是什么?
是美利坚祖国的大地?
是和平与繁荣的世界大同?
是势均力敌的竞选中的喧嚣
和那个著名的椭圆形办公室?
是南越丛林中的枪声?
是近在咫尺的卡斯特罗的叫喊?
是赫鲁晓夫挥动的双臂?
是毛泽东的诡诘的笑语?
是氢弹的一片烟云—
那喷涌着的殷红色的世界末日之光—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还有那亲爱的、温柔的、聪颖娇艳的
爱妻的面容??

6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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