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63)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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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下)

不一会儿,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开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阔,吃食也特别的豪迈夸张,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手抓羊肉,卫老师家没有大菜盘,便用了赵姨平日里合面的小盆,满满当当堆得如小山一样端上来,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饭馆吃过,其余只是耳闻,没有见过。那羊肉朴素极了,白白净净,带着骨头,一块块足有冰棍大小,没有任何花哨。看起来,好像还只是半成品,只在一边配了两碟椒盐和生蒜。然后又是大盘沙湾鸡,这一盘倒是浓艳无比,绿的香菜,红的辣椒,黄的孜然,强烈的辛辣味,让人闻着就兴奋了。一时间,屋子里就弥漫开了大西北游牧部落的粗犷气息,

羊肉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热了一道,方虹宜说,可惜那原汤不好带来。加了调料,再喝那汤,就有味道了。

两盆菜,那份量已经相当平日一桌。接着又上了米肠子,油塔子和一张金黄的大囊,大囊没切,方虹宜说,囊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赵姨直说够了够了,让方虹宜快快入席。

众人纷纷洗手,达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块羊肉蘸上椒盐嚼了起来,接着就喊,大美!大美啊,这才是羊肉呢。见达摩此等馋相,茹嫣也抓了一块吃起来。茹嫣平日并不吃这些腥膻物,但现在,入口之后,不但未觉不适,却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想着自己的祖先,戎马倥偬间,燃起篝火,架上锅罐,吃的就是这样朴素又大美的肉块,就浮想联翩起来。

方虹宜说,还带了一瓶新疆特曲来,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几个就说,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开了酒瓶,给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却拿了一只大杯,哗哗倒满,走到卫老师跟前,叫了一声,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着醉这么一回……说完,咕咚咕咚就喝尽了。

卫老师不喝酒的,此刻也将那一小盅酒往喉咙里倒了进去。

大家纷纷起立,为卫老师祖孙三代的团聚庆贺祝福。

卫老师说,一场悲剧,半个世纪,祖孙三代,两次被撕扯得伤心裂肺。要不是你这次来,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错怪你妈了。当初,她带了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远走他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真是将她痛恨到极点,觉得这是个人世间最无情义的冷血女人了。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感到了倾巢之难就要到来,衔了两只雏鸟匆匆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宁愿背上种种骂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轻。唉,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又死得那样惨烈。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方虹宜说,79年,给妈妈平反,大家才知道,妈妈是40年就参加了新四军的老革命,资格比他们教育局长还老。

卫老师说,现在想想,你妈这一生,干过什么坏事恶事啊,须得她付出如此代价?可以说的,一个是三青团,一个是隐瞒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经历中的一次选择,况且是国共合作当中,就像美国,你今天是民主党,明天又站到共和党一边了。至于你舅舅的事,如果没有那种封建的株连歧视政策,一个在前线上救护伤兵连死都不怕的人,犯得着担这么大的风险,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隐瞒这件事吗?

方虹宜说,84年舅舅第一次回国,那时候他已经是台湾学界的名人了,对台湾当局也有影响,我们这边,上上下下都把他奉为上宾。我们也成为台属,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联开会,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妈妈干了那么多年革命,我都没有沾上一点儿光呢。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没想到你们妈妈为我而死。我现在是大陆的贵客,你妈妈却已经枉死多年。

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俱,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不然,会有那么多人往外跑?当年抗战的时候,多少在南洋在欧美过得锦衣玉食的,都越洋跨海地奔回国来,投笔从戎,教育救国,是因为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仇恨,只有豪情与崇高。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插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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