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179)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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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上)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她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她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她也没有恼的了。只是她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她,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呢﹖”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哪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她,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她。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她瞧瞧,她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儿听听。”

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

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她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她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她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她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她。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她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她表兄来了,她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她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她母亲骂她:‘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她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她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她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她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她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她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她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她只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她。’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她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她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报官。她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她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她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她,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她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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