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闕之人(4)
瓊林。
話說是夜地動,邵奕、言畢盡、西白馬三立於孤絕峴鋒之下,只見峰頂之處,白光時隱時現。突然,一道光束自山腰而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墜入谷底。言畢盡不可置信之間,吐出一語:「柳溪,真的是你麼?」
白光之中,人影若隱若現,羽衣翩躚,微光閃爍:「是……是吾……」
「弟妹,可知邵晨如何……」邵奕上前半步探問。此言一出,白光忽似黯淡,將熄之際,西白馬以內力加持,穩定其人神識。邵奕、言畢盡亦作此舉。
許久,言柳溪方才開口:「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須尋一處清淨之地,穩定吾之靈源。」語聲微弱,不復往日氣象。
「丹青軒……」西白馬言之未盡,邵奕斷道:「乾坤闕無極壇,乃天地靈氣匯聚之處,能可穩定靈源。」話音一落,白光隱而不現。
「進入深闕之人,便不可能再回來了……」言畢盡依舊難以相信,顫道:「是否吾等眼花,本是不可能發生……」
西白馬道:「眼見為實,或許正是奇蹟。」
邵奕嘆了口氣,道:「其實也並非無有例外。」
「噢?是何例外?」言畢盡追問。邵奕道:「相傳數百年前,太師祖一輩的高人中,曾經有一人自深闕而出,只是下落不明,後人引以為傳說。但是如今看來,或許並非空穴來風。」
「如此所言,真是柳溪……」言畢盡黯然道:「想不到,今生今世,還有可能再見面。」
西白馬道:「方才地動,莫非深闕有變。」
「一問言柳溪便知。」邵奕道,說罷提步行至無極壇,言畢盡、西白馬緊隨其後。殊不料無極壇四周緊閉,一道強力結界隔絕世外,三人雖為各部首座,卻皆束手。
言畢盡道:「柳溪,吾是大哥,讓吾進入。」
白光閃動,傳送一個聲音:「吾入深闕之時,便已斬斷塵緣,還望你自行珍重。」話鋒一轉,道:「西白馬,請景陽前來。」此言一出,三人均是一愣。邵奕道:「緣何要見景陽?」
言柳溪重複道:「請景陽前來。」
邵奕負手道:「景陽觸犯門規,掌門師父下令,關入寂封沉淵,不得而出。」只聞一聲嘆息,言柳溪續道:「吾知爾等有何疑問,但是沒有見到景陽,吾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方才地動,可是深闕異動?」西白馬道。
言柳溪道:「請景陽前來見吾。」
「究竟何事,告知吾等,既可轉達於景陽。」言畢盡道。
再多詢問,寂寂無聲也。
「如此怎辦?」言畢盡皺眉。
西白馬道:「便請邵奕師兄,稟明掌門此事。」邵奕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師父此次閉關,乃是為與玄沙一決,全力備戰。」嘆氣一聲,道:「師父所設強力結界,吾等皆無法入內。」
「如此而言,掌門師叔也太思慮不周,如若此時玄沙偷襲,瓊林作何應對?!」西白馬負氣而言。
邵奕道:「師弟此言差矣,備戰之事,師父已有交待。只不過柳溪自深闕而歸,實屬奇蹟,未可預測,是以未有準備,還望師弟見諒。」
言畢盡道:「如此不如等待師父出關,再行商議。」
「也好。」邵奕道。此言一出,白光再閃,言柳溪道:「爾等不可拖延,速帶景陽前來。」
言畢盡負手道:「爾自有靈源,緣何不自行前往寂封沉淵,親自面見景陽。」此言一出,白光默然不語,隱隱傳來哭聲。
邵奕道:「或許柳溪尚有難言之隱。」
言柳溪息淚,道:「事關瓊林存亡,爾等卻還在猶豫,蹉跎時機。」
西白馬道:「既然如此,邵奕師兄暫代掌門,或可暫行釋放景陽師兄,以作應對。」
「不可。」邵奕道,「師父千叮萬囑,景陽……既是有罪之身,又關最高刑罰之地,緣何能可釋放?」
西白馬凜目生威,道:「吾竟不知何時,瓊林唯掌門獨尊,連深闕之令也不放在眼裡了。」言盡於此,拂袖而去。
言畢盡思量片刻,道:「師兄莫怪,西白馬師弟雖特立獨行,出言莽撞,然則並非無有道理。事急從權,還請師兄通融。」
邵奕道:「待吾細思。」說罷,亦拂袖而去,獨留言畢盡一人:「柳溪,深闕之中,你可見到邵晨了?」聽聞此名,言柳溪心下一慟,清淚斑駁。許久不聞其聲,言畢盡嘆了口氣,道:「也罷,各安天命罷。」說罷,蹣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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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數日已過,邵奕雖明言是日乃是地動,然則不少人見到深闕白光,繼而議論紛紛。丹青軒,正午用飯之時,蘇伊道:「那日到底怎樣回事,緣何突然地動?」
吳凡道:「吾聽以前同窗所言,是日夜裡,孤絕峴鋒之上飄著一朵祥雲,還會發光呢。」
「聽說是深闕震動。」衛羽道。
「深闕?那是什麼地方?」吳勝道。
「深闕是瓊林高人修行的地方……」衛羽話音未落,肖彰斷道:「深闕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聞!」吳勝不滿道:「爾消息靈通,可知當日緣何地動?還有會發光的雲?」肖彰將蘇伊扒拉至一旁,坐於主位,道:「吾當然知曉,根本不是地動,而是有人從深闕裡出來啦!」
此言一出,眾人鬨堂,吳凡道:「入深闕便不可能出來啦!吾等小時候便聽大人講過,肖彰休想蒙人。」
肖彰一聽便怒,道:「小子孤陋寡聞,可知是吾爹……」話音未落,遠遠見到辛元、簡嘉向此而來,登時跳下長凳,提衫跑走。
「何事好笑?」辛元道。
蘇伊道:「肖彰方才說,那日地動是有人從深闕裡出來了。」
「啊?進入深闕不是就出不來的麼?」簡嘉眨眨眼睛。吳凡道:「連簡嘉都知道,肖彰還在騙人。」
「對啊!」許清放下碗筷,道:「方才肖彰還騙吾等說,出來的是言柳溪師叔,真是可笑。」驚聞此言,簡嘉面上閃過一絲哀傷,不聲不響,悄然而去。
簡嘉於芮微請過假後,急步行至乾坤闕。
「爾來此何事?」邵奕道。簡嘉道:「聽聞……言師叔回來了,她、她在鍾靈園麼?」邵奕會意,道:「她在無極壇,你去吧。」
「多謝邵叔叔。」簡嘉至無極壇處,哭訴一番,聽得言柳溪三言兩語,方才轉身離去。
「你竟如此慷慨,不吝提攜後輩。看來你在深闕之中,當真改變許多。」邵奕道。
言柳溪道:「瓊林之希望,總該盡力維護。倒是邵奕你,忘記初衷,置瓊林安危於不顧,亦變了許多。」
「哎呀,果然是書部高足,如此唇齒相擊,顛倒黑白。」邵奕道。
「從前的你,面對此等危局,不會如此氣定神閒。」言柳溪道。
「玄沙主,瓊林滅。你遊歷人世,該當聽過此預言。但就不知,是瓊林滅玄沙,還是玄沙滅瓊林。」 邵奕道。
言柳溪道:「時至今日,爾還不請景陽前來,結局已可預見。」
邵奕道:「瓊林不存,深闕亦不得安寧。緣何你能可見瓊林危局,置之不理?」
「又在套話。」言柳溪不滿道。
邵奕道:「實不相瞞。瓊林與玄沙之間,必有一戰,就連掌門師父,也為此事閉關。期望增進武功,以衛瓊林。」
「唉……」言柳溪嘆了口氣,道:「不是只要武力足夠,便可護衛瓊林。」
「是也。」邵奕道,「由此掌門師父曾言,希望深闕中人,能可助一臂之力,消滅禍王。」聽聞此言,言柳溪沉默不語。邵奕續道:「此番爾自瓊林而出,想必已打破慣例。若能得深闕助力,此戰必勝。」一番慷慨,卻不得回應。邵奕又道:「爾意下如何?」
沉默良久,言柳溪道:「請景陽前來,吾必言。」
邵奕道:「難道現下,你連回返孤絕峴鋒的能力都沒有了麼?」
言柳溪道:「非是慣例,而是必然,誰人能可打破?吾時日無多,邵奕若你還念在曾經同門之義,就在吾消失之前,實現眾人願望。」
「嗯?」邵奕凜眉,不解道:「眾人願望?莫非深闕有變?」
「全在爾一念之間。」言柳溪道。
邵奕轉身離去,提步前往孤絕峴鋒。沈楠道:「師父要是釋放景陽師伯麼?」邵奕道:「還在思索。」沈楠不解:「此路便是通往寂封沉淵之路。」邵奕道:「這一路,也要一個時辰,行至目的,也便下定決策。」
「是。」沈楠恭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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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景陽武功盡廢,禁閉於寂封沉淵。心下納罕,終日冥思:緣何一封玄主國書,令掌門師叔暴怒若此;轉念又想,國書之中究竟是何內容?玄雪斷不至於陷害於己;又或者,國書遭人掉包。然則一直隨身,從未假手與人,直至面見掌門,中間只通過邵奕轉交。邵奕非是奸邪小人,亦無動機殘害於己——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反覆思量,苦想不得答案,只得嘆息。
一日之間,猛然驚醒:「撇開國書之事,不知瓊林狀況如何?玄沙是否遵守諾言,還是……」憂心於此,每日嘆息不已;身痛無解,神識亦不甚清晰,難分醒夢。心念之中,似乎回到聖林宗,烈火熊熊,宮宇殿閣,花草亭台,焚燒殆盡;七子全然慘死,夢魘揮之不去——猛然醒來,全然暗夜,睜眼閉眼並無分別。心中只覺度日如年,身傷卻無恢復跡象。
心下殤慟,落下數滴眼淚。闔目而嘆,抬首黯然,未知前途,不見將來。
於此過了一日,棋部弟子前來送飯:「景陽師伯,這是飯菜,您請用。」景陽沉默不語,棋部弟子嘆了口氣,腳步漸遠。蒞日,棋部弟子又前來送飯,見飯菜未動,嘆息一聲,換作新菜。如此往複數日,終於隱忍不住:「景陽師伯,已過了三日,您滴水未進,弟子如何向師父交代?」聞其不語,只好回返棋部,稟報邵奕。
「原來剛過了三日。」景陽嘆了口氣,心道:「為何好像已過了十年之久?」勉力爬至洞口,取了飯菜食用。蒞日,棋部弟子見狀,心頭大石落地,取了碗碟,再送飯菜。
寂封沉淵,仰不見天日,俯不臨生息,時間空間皆已靜止,只餘生命年華,空然流淌,煎熬人心。「唉——」景陽醒轉,不見有新飯菜送來,只知一日未過,全身劇痛更甚,沉眠入夢。醒夢交替,初時尚可數記,便至後來,自己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幾復醒夢。腹中空空,心頭悵惘,爬至洞口,黑暗之間,摸索一陣,還是那只舊碗:「當真是為,世外一天似一年,恰如黃粱成一夢。這便是瓊林之內的最高刑罰,孤寂峴鋒,寂封沉淵。哈哈哈……」死寂山洞之內,幾聲乾笑,尤為突兀,森森淒涼。
低首之間,心頭一慟,想起師父之事,心內懊悔無盡。想來自己上對不起師父,下對不起弟子,平白無故落得此境,前途亦不見明路,登時心下大慟,失聲痛哭。沉沙息壤,哭聲漸盡,醒夢、有無、存廢,皆湮沒於時間長河之中,靜靜流淌,毫無聲息。
回憶墜入無底深淵,玄雪、劍聖、納蘭、言畢盡、掌門師叔、師父,聖林七子……「啊……」驚呼之間,首次心生恐懼:「名字、七子的名字……緣何吾記不起來?」七子形貌,猶然在目,然則絞盡腦汁,遍尋回憶,依舊不知何名。心底恐懼猶生:「是否真的會有一日,吾連自己是誰,也會忘記。」念頭愈發強烈,恐懼愈發駭人。
千百歲月,彈指一揮。景陽於寂封沉淵之內,受盡寂寞之苦。百年凝成一瞬,一瞬流轉千載,唯剩殘軀一副,早被塵世拋棄,無法想起的記憶,不可辨別的樣貌,遺忘一切,歸寂塵埃,唯獨一股深深憾恨,縈繞心懷,揮之不去。然則憾恨之緣故,卻無論怎生努力,也不可復現曾經。
孤寂長河,毫無聲息,「許久之前,好像有人曾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一個人,乃是因其所經歷的一切過往。然則那人到底是誰,吾卻無有印象……現下,吾又是何人呢?呵。景陽啊,除卻此一個名字,還有何者明證你的存在?有時吾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過,一切經歷的過去,腦中殘留的印象,是否只是大夢一場?」
跌落時間長河之中,隨波逐流,不知過往,永無盡頭。哀嘆一聲,湮沒無際,死寂沉淵,何必獨留一絲生息,格格不入。
「你在此受過已有一月,可曾有所改悔?」
景陽無言不語,早知是夢,何必徒費心思,傷神怨嘆。
「有時候,吾也曾經想過,進入孤寂沉淵,便可遺忘所有,了卻塵凡。」
「呵……」景陽淺笑一聲:「勸君莫要輕易嘗試。」
「是啊……」那人嘆道:「無論賞心而悅,還是艱險苦難,總會有個盡頭。」
「其實,能夠結束,也是一種福氣。」景陽道。
沉默半晌,時空靜止。忽聽一個嘆息:「結束麼?如果一切結束,痛苦會結束,快樂也會結束。沒有難耐的絕境,也不會有停止的希望。唉……吾竟不知,以爾之修為,短短一月,竟能如此……」
「百年千載,還是一瞬之間,在吾已無有意義。」景陽道。
「唉——」那人嘆了口氣,「有人想見你。」
「呵……」景陽苦笑一聲,道:「一切於吾已全然失去意義。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已經遺忘,還會在意什麼?」
「每個人,都有一個存在的意義。」清風拂身,青草和香,一個白衣道人,緩緩走入洞中,正是邵奕。
「這一個意義,又是對誰人而言呢?」景陽道,「吾不覺做與不做有何分別。」
「既然如此,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邵奕道畢,右掌化光。景陽身痛難忍,大喝一聲。再睜眼時,日光耀眼,漫山遍野,花香瀰漫,青草氤氳。
「乾坤闕,無極壇。」邵奕道畢,兩個瓊林弟子抬著竹轎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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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言柳溪自深闕而出,靈源日漸削弱,獨憑一個意念撐持:「這麼多的犧牲,只為了卻眾人大願。祈求上天憐見,恩賦下最後的希望。」
「人已帶到。」邵奕道。言柳溪勉力睜開雙眼,靈源時明時暗,語聲微弱:「請他進入。」結界削弱之間,景陽已入無極壇。
竹蓆之上,臥著一人,蓬頭垢面,骨瘦嶙峋,卻是景陽。但見此面,言柳溪泣不成聲:「士君夫安敢如此?」
景陽心神茫然,無有氣力,思索半晌,只覺面前之人,面容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言柳溪淚如雨下:「上天憐見,讓吾能可完成眾人心願。」
「心願……」景陽漠然重複。
言柳溪哽咽道:「琴棋書畫,瓊林四部。從前,吾只覺書部最為無能。然則今日,吾方知曉,樂音會隨時間消逝,書畫會被烈火焚盡。唯有文字,能可突破時空的局限,穿越古今,溝通天人之間。」言語道畢,起手化光,凝結金光數點,臨空寫詩:
天子金身珮龍鱗,寒地雪木生鈴梨;鐵骨清池鍊金心,丹爐火明鑄紫金;
冰身玉魄坤德盛,古弦嘗作萬世吟;乾坤運轉再剝復,風動雲開天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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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端莊,金光燦耀,浮空半晌,揮之不去。景陽心頭茫然,只感一個念頭,牢記此一首詩。言柳溪倍感欣慰,只道:「眾人心願已了,吾亦不辱使命。望爾擅自珍重,重任在肩,重任在肩……」眼泛晶瑩,身起浮光,漸趨消散。
「邵晨究竟如何?可還活著?」邵奕突然衝入,質問言柳溪。
言柳溪羽衣翩躚,周身化光,散之成粒。景陽呆立當場,但見其人眼中晶瑩,一切皆已心明。言柳溪落下最後一滴眼淚,光華一瞬,全身崩解,靈源盡失。光粒瞬間消散,隨風飄逝,再無可形聚,終無跡可尋。
「究竟發生何事?」邵奕焦急,提起景陽衣領。景陽有氣無力,語聲微弱,道:「深闕異變,眾人為送言師妹回來,耗盡靈源……也、也包括……邵晨……」
邵奕不可置信,未料及如此:「小弟……」不及悲傷,捉起景陽道:「言柳溪為何回來,她對你說的什麼?」
景陽搖首不語,三緘其口,邵奕大怒:「關入寂封沉淵!」
「是。」棋部弟子依令而行。
邵奕負手而立,竟然落下一滴眼淚。(本卷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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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