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喬邊說邊演,誇張的尖叫聲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艾美於是跟著做,不過她的雙手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步伐僵硬得好像被機器操控似的,而且她那一聲「啊!」聽不出充盈心中的恐懼痛苦,反倒像是被針刺一下而已。喬絕望地呻吟出聲,瑪格當即大笑,而貝絲因為津津有味地看表演,竟把麵包給烤焦了。
「算了!到時你就盡力吧,觀眾笑出來別怪我就是了。該你了,瑪格。」
彩排接著順利進行,因為唐·佩德羅將長達兩頁的演說臺詞全念完了,一口氣也沒停,簡直天下無敵。女巫海加誦念起拗口的咒語,就著她那鍋熬煮的蟾蜍,揮發出的效果也是極度奇詭。羅德里柯勇猛地將捆住他的鎖鏈扯得粉碎,雨果則是在懊悔的痛苦及砒霜作用下,「哈!哈!」地狂叫著死去。
「這是我們有史以來最棒的演出。」
瑪格說道,劇中已經死透的壞蛋在同時坐起來揉揉手肘。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寫得這麼好又演得這麼棒,喬,你簡直是莎士比亞!」
貝絲興奮地喊,她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姊妹們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天賦異稟。
「過獎了啦!」喬謙虛地回答:「我認為這齣《女巫的咒詛》是相當不錯的選擇,它是走歌劇風格的悲劇,可是如果我們能有個暗門給班柯使用的話,我倒是很想試試《馬克白》的劇本。我一直很想來個殺人場面……『唉呀,我眼前那個是短刀嗎?』」
喬壓低聲音呢喃,她轉動眼珠,雙手在空氣中抓握,就像她看過的一個著名悲劇演員做的。
「不是!那是烤麵包的叉子,上面掛的是母親的一隻鞋而不是麵包,貝絲看演戲看呆了!」瑪格叫道。
這一場預演就在哄堂大笑中結束了。
「很高興看到你們如此開心,女兒們。」
門口傳來一個愉悅的聲音,屋裡的演員和觀眾一起迎向這位慈母模樣的高䠷女士。她的神情和煦,彷彿在問「我可以幫你嗎?」那般親切,衣著雖然樸素無華,卻自然流露一股雍容氣度。女孩們一致認為,在那件灰色斗篷與過時軟帽底下,藏著的是全世界最出眾不凡的母親。
「好啦,親愛的孩子們,今天過得如何?我今天事情好多,得預備好明天要寄出去的箱子,所以沒有回來吃晚餐。貝絲,今天有沒有訪客呀?瑪格,感冒怎麼樣了?喬,你看起來好疲憊啊!寶貝,過來親我一下。」
瑪楚太太一邊和孩子們閒話家常,一邊脫下濕冷的外衣和鞋子。她換上溫暖的拖鞋,坐進安樂椅中,把艾美拉到膝上,準備好享受這忙碌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女兒們趕忙各司其職,張羅出一個舒適空間,瑪格負責安排茶桌,喬去添柴火和排椅子,不過她匆忙間碰什麼就掉什麼,打翻一堆東西,乒乒乓乓的聲響不斷,貝絲在廚房和客廳間穿梭,沉靜而忙碌,艾美則是雙手交疊,坐著發號施令。
當大家在桌邊坐定,瑪楚太太帶著愉快甚於以往的神情說:
「等大家吃過點心後,我要給你們一個驚喜。」
大家臉上迅即綻出笑容,燦爛明媚猶如一道日光降臨。貝絲不顧手上的餅乾鼓起掌來,喬則尖叫著高高拋起餐巾:
「有信!有信!為父親歡呼三聲!」
「對,是一封很棒的長信。他過得很好,而且認為這個寒冷的季節並沒有我們所擔心的那麼可怕,他沒問題的。他給我們寄來所有最美好的聖誕祝福,此外還有一段特別寫給你們的話。」
瑪楚太太說著拍拍口袋,好像藏了寶貝在裡面似的。
「點心快點吃完啊!認真吃!還玩手指?艾美你什麼怪癖呀!還有不要對著你的盤子傻笑!」
喬喊道,說完就被口中的茶水嗆住,而且因為趕著要聽驚喜,匆忙間把麵包打翻到地毯上,抹奶油那一面正好朝下。
貝絲不再吃了,只是爬回她的角落裡坐好,醞釀起愉快的心情,等待其他人打理好自己。
「父親已經過了被徵召的年齡,要去當兵也不夠強壯,可是他仍然去擔任隨軍牧師,這是很了不起的。」
瑪格的語調裡滿是溫暖。
「我也想去當鼓手啊!或是隨軍——那個怎麼講來著?或是當個護士之類!這樣我就可以在他身邊幫忙了。」
喬扼腕地說。
「睡在帳棚裡一定很不舒服,食物一定很難吃,更別提還得用錫杯喝茶了。」
艾美嘆氣道。
「媽咪,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呢?」
貝絲詢問,聲音裡透出一絲顫抖。
「還得過好幾個月呢,親愛的,除非他生病了。爸爸他啊,只要負荷得了,一定是盡忠職守,毫不懈怠,除非軍隊讓他回來,否則我們連一分鐘也不會要求他提早離開的。好了,都過來坐好,聽聽信上寫些什麼吧!」
女孩們全往爐火邊靠近,母親坐在大椅子裡,貝絲坐在她的腳邊,瑪格和艾美倚在兩旁,喬則斜靠著椅背——那確實是個好位置,萬一信上寫了教人掉淚的內容,不會有人看見喬的反應。
在那些艱困的日子裡,很少有信能教人不掉淚的,尤其是為人父者所寫的家書。在這封信裡,瑪楚先生甚少提到生活的艱苦、面對的危險,或是對家鄉的思念。這是一封愉快而充滿希望的信,生動地敘述了紮營、行軍以及許多軍隊趣聞,只有在結尾時才流露出父親的慈愛,以及對家中女兒們深切的掛念。
第三章 勞倫斯
「喬?喬!你在哪裡?」
瑪格站在閣樓樓梯口叫道。
「這裡!」
上面傳來一聲粗啞的回應,瑪格跑上閣樓,發現妹妹一邊啃蘋果一邊流眼淚,正在讀《瑞德克利夫的繼承人》。
喬裹著棉被窩在一張三腳舊沙發上,陽光從身旁窗戶流洩進來。此處是喬最鍾愛的避風港,她總是帶上半打蘋果和一本好書,躲進這兒享受靜謐,不遠處就是她的寵物鼠抓寶的家,抓寶乖巧得很,絲毫不介意喬占了那一點兒空間。瑪格一出現,抓寶火速奔回自己的老鼠洞,喬甩掉臉頰上的淚,等待瑪格發話。
「真好玩!快看!嘉地納太太發給我們正式邀請函,邀我們出席明晚的舞會!」
瑪格叫道,揮舞手上的寶貴信函,聲音裡充滿少女的喜悅。她展開信紙朗讀:
「『嘉地納太太敬邀瑪楚小姐與喬瑟芬小姐蒞臨寒舍之除夕舞會。』媽咪同意讓我們去,可是我們要穿什麼去呢?」(註:按照一般慣例,長女以姓氏稱之,其他排行者以名稱之。)
「幹嘛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除了棉布禮服之外,也沒別的可以挑啦!」
喬滿嘴蘋果地回答。
「要是我有絲質的禮服就好了,」瑪格嘆一口氣:「媽媽說我十八歲時也許就可以有一件,可是還要等兩年,太久了!」
「我確定我們的棉質禮服看起來就像絲綢的一樣,而且對我們來說已經夠好了,你的就像新的一樣啊?噢,不過,我忘了我的有焦痕也有裂痕,該怎麼辦呢?那焦痕看起來滿嚴重的,可是我沒別的衣服好穿了。」
「你的禮服前半部沒什麼問題,所以盡量坐著不動,把背脊挺直就好。我會給頭髮綁上一條新緞帶,媽咪再把她的珍珠小髮夾借給我,我還有一雙新舞鞋,非常好看,我很喜歡!手套雖然不如預期的好,倒也差強人意。」
「我的卻讓檸檬汁給毀了,而且也不可能買新的,所以我就不戴手套去囉。」
喬說道,她從來沒有為了該穿戴些什麼而傷透腦筋。
「你當然得戴手套!要不然我就不去了。」瑪格不由分說地喊:「手套比什麼都重要,你不能不戴手套跳舞,你不戴手套會讓我很沒面子!」
「那我坐著不動好了。我沒有一定要跳舞,在地板上滑來滑去的又不好玩,我比較喜歡滿場飛或蹦蹦跳跳的那種。」
「你不能要求媽媽買新的,手套很貴而你又這麼不小心。她上次就說過,如果你弄壞了,今年冬天是沒辦法給你買新的了。你不能想辦法彌補一下嗎?」
「我可以把它們捏在手裡,弄得皺皺的,就沒有人看到上面的污漬啦。我只想到這個方法……啊!不對!我想到了!我們兩人各戴一只好手套,然後各拿一只壞手套,這樣不就解決了嗎?」
「你的手比我的大,會把我的手套撐壞的。」
瑪格提出異議,手套對她的重要性非比尋常。
「那我不戴就好啦,我又不在意別人怎麼說!」
喬叫道,拿起她的書。
「你可以戴我的,可以啦!只要別弄髒就好,而且動作要優雅些。不要把手放在背後,或是瞪著人看,或是說『我的天啊嚇死人!』……行嗎?」
「別擔心,我會盡我所能地做一名端莊優雅的女子,還能讓你的手套毫髮無傷——如果可以的話啦。好了,你快去回覆人家的邀請,讓我把這個精采絕倫的故事看完。」
於是瑪格離開閣樓,按她說的「滿懷欣喜地致謝與接受邀請」去了,接著拿出舞會禮服審視,愉快地哼起小曲給它加上蕾絲花邊。喬繼續她未完的故事,吃掉剩下四顆蘋果,又逗弄抓寶玩,玩了好一會兒才停歇。
除夕當天,客廳裡空無一人,兩個妹妹充當起貼身女僕,幫忙姊姊們打扮,兩個姊姊也全神貫注在「舞會的著裝準備」中。一夥人擠在浴室裡,一會兒東奔西走,一會兒談天說笑,還有那麼一會兒房子裡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燒焦味。
瑪格想給頭髮來上一些捲度,好修飾自己的臉型,喬於是自告奮勇接下這個任務,她拿紙捲固定好瑪格的頭髮,舉起火熱的鐵鉗使勁夾下去。
「這味道正常嗎?」貝絲窩在床上問。
「這是要把水氣燙乾。」喬回答。
「好奇怪的味道呀,像是羽毛燒焦了。」
艾美發表評論,從容慵懶地順了順自己美麗的捲髮。
「好了,現在我要把紙捲拿掉,你們就會看見像雲朵般飄逸的捲髮束了!」
喬說著,鬆開手中的火鉗。
她是拿掉紙捲了,不過雲朵般的飄逸捲髮並未出現,因為頭髮黏著紙捲一起下來了,驚恐莫名的髮型師把一綹燒焦的頭髮放到受害者面前的書桌上。
「噢,噢……天啊!你是怎麼燙的?我完了,我不能去了!我的頭髮……不!我的頭髮!」
瑪格放聲大哭,絕望地撫摸自己額前參差不齊的碎髮。
「都是我害的!你真不應該叫我燙,任何事情到我手裡就會砸鍋!真的很對不起!火鉗太燙了,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可憐的喬,雙眼充滿悔恨淚水,直盯著那捲燙成焦黑小煎餅的物體,語氣裡有滿滿的難受。
「其實還有救的,瀏海稍微燙一下,額前再繫一條髮帶,頭髮只要露出一點兒,這樣看起來就是最時髦的髮型了,我看過很多女孩子都這麼做。」
艾美安慰道。
「我真是多此一舉,當初要是不去動我的頭髮就好了!」
瑪格鬧脾氣似的哭泣。
「我也是這麼想的呀,你的頭髮原本是這麼柔順美麗。不過,很快就會長回來了啦。」
貝絲說道,走過來親一下剛被剃了毛的小羊。
又經過幾場小意外,瑪格終於打扮完成,而且在全家人通力合作下,喬也將頭髮成功盤起,著裝完畢。這簡單的裝扮讓她們看起來優雅得宜,瑪格身穿銀白連身裙,長髮籠在藍絲絨髮帶裡,蕾絲褶邊和珍珠髮夾點綴其間。喬則穿上栗色連身裙,搭配紳士款亞麻硬領,佩戴的一、兩朵白菊是她唯一的飾品。
兩人各戴一只完好的手套,另一隻手上則抓著壞掉的,大家都說效果看起來「簡約大方」。雖然,瑪格的高跟鞋磨得她一雙腳又緊又痛,可是再不願意也只好穿了,而喬的頭頂那十九根髮夾好像硬生生刺進頭皮一樣,想當然爾不可能太舒服——不過,拜託,在這種場合裡,不優雅,毋寧死哪!
「我親愛的孩子們,祝你們玩得愉快!」
瑪楚太太對優雅步下樓梯的兩姊妹說:
「別吃太多點心,我讓漢娜十一點去接你們。」
隨著大門砰地關上,一聲驚呼又從窗戶裡冒出:
「等一下,等一下!手帕都帶上了嗎?有挑好看的帶嗎?」
「帶了,帶了!最好看的!瑪格還在她的手帕上噴香水呢!」
喬高聲回答,邊走邊笑:
「我敢說哪天要是遇上地震,媽咪在我們逃難前,還是會先問手帕帶了沒。」
「這是她的貴族品味之一,一個真正的淑女必須擁有的基本配備就是整潔的靴子、手套,還有手帕。」
瑪格答道,她自己也有大大小小一堆「貴族品味」。
「好,現在,記得要把衣服不能見光的部分遮好,喬。我的腰帶有沒有擺正?頭髮看起來會很糟嗎?」
兩人進了嘉地納太太家的更衣室,瑪格對鏡子照了老半天,最後轉過身來問道。
「我一定會忘記遮。如果你看到我做了什麼蠢事,就眨眨眼提醒我,好嗎?」
喬回應她,伸手拉拉衣領,又快速梳攏一下頭髮。
「不行,眨眼這個動作太不淑女了。如果有什麼不妥的,我就挑一下眉毛;如果都沒問題,我就點一下頭。現在,把肩膀挺直,走路步伐小一點,有人介紹你跟別人認識,不要跟對方握手,那不合乎禮節。」
「你怎麼記得住這些禮節啊?我就記不了。這音樂下得真好,你覺得呢?」◇(待續)
——節錄自《小婦人》/ 好讀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