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无知(1)

作者:米兰‧昆德拉

法国在2012年起会在埃菲尔铁塔上种植60万棵植物,令铁塔变成一棵超级巨树,借此令铁塔成为“巴黎之肺”。(图片来源:THOMAS COEX/AFP/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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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那遭人遗弃的美丽国度闪耀着,到了黑夜,换成航向故国的恐怖回归在发光。白昼在她面前呈现的,是她失去的天堂,夜晚所展示的,则是她逃离的地狱。

打从流亡的最初几个星期,伊莲娜就作了一些怪梦:她坐在一架飞机里,飞机改变了航向,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穿着制服、全副武装的男人在空桥下等着她;她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因为她认出那是捷克的警察。

在另一个梦里,她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闲逛,看见了一群奇怪的女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只大大的啤酒杯向她跑来,用捷克语斥责她,个个都笑得那么真诚却又不怀好意,这时,伊莲娜吓坏了,她发现自己身在布拉格,她放声大叫,醒了过来。

她的丈夫马丹也作同样的梦。

每天早上,他们都跟对方诉说着对于回归故乡的恐惧。

后来,伊莲娜跟一个波兰朋友(她也是流亡者)说起来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流亡者都会作这种梦,每个人都作,没有例外。

她先是因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在夜里团结友爱的表现而感动,后来却有点不快:如此私密的作梦经验,怎么能以集体的方式来体验呢?那她独特的灵魂何在?

可是问这些永远没有解答的问题又有何用?可以确定的是:成千上万的流亡者,在同样的夜里,以无可数计的变体形式,作着同样的梦。流亡的梦:这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奇特的现象之一。

这些梦魇对伊莲娜来说,确实是神秘莫名,因为在此同时,她也为无法遏止的乡愁所苦,她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经验:故乡的景物在白昼时分兀自出现在眼前。

不,这不是悠悠长长、有意识、刻意的白日遐想。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一幕幕的景物在她脑海里兀自亮了起来,出乎意料之外,突兀、迅速,乍现即逝。前一刻,她还在跟她的老板说话,转瞬间,如闪电霹雳,她却看见一条横越田野的道路。前一刻,她还挤在地铁车厢的人群里,突然间,布拉格一片绿地上的小径却闪现在她眼前。

整个大白天,这些转瞬即逝的影像不时来造访她,舒缓了她对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

执掌潜意识和梦境的,是同一个导演。白昼,他把洋溢着幸福光影的故国景物一幕幕送给伊莲娜,到了黑夜,他策画的回归却令人惊惶,目的地是同样的国度。白昼,那遭人遗弃的美丽国度闪耀着,到了黑夜,换成航向故国的恐怖回归在发光。白昼在她面前呈现的,是她失去的天堂,夜晚所展示的,则是她逃离的地狱。

共党国家都忠实地追随了法国大革命的传统,放逐了流亡者,对他们诅咒挞伐,将他们斥为最最可憎的叛徒。这些留在国外的人,都在缺席的情况下,在他们的国家遭到审判、定罪,他们的同胞也不敢和他们有所接触。

然而,随着时日久远,严厉的放逐令也渐渐弛缓了,在一九八九之前的几年,伊莲娜的母亲──一个新寡又没啥害处的退休公民──就拿到了签证,在国营旅行社的安排下,去意大利度了一个星期的假;第二年,她决定到巴黎待上五天,偷偷去看她的女儿。

伊莲娜满心感动与怜惜,心底浮现了一个年迈母亲的形象,她帮母亲在旅馆订了房间,还牺牲了一部分的假期,准备好好陪伴母亲,片刻不离。

“你看起来还不错嘛!”见面时母亲这么对她说。

母亲一边笑一边又接着说:“其实我也不坏。出境的时候,边境的警察看了我的护照,对我说:夫人,这本护照是假的!上面的出生日期不是您的!”

这会儿,伊莲娜突然在母亲身上找到以往她认识的那个样子,她感觉到,这近乎二十年的时间似乎什么也没改变。她对一个年迈母亲的怜惜突然消失了。

母女两人面对面,宛如置身时间维度之外的两个存在,宛如不具时间性的两种本质。

分离了十七年之后,母亲来看女儿,女儿看到母亲却不开心,这样的女儿不是太糟了吗?

伊莲娜动员了全副的理性、全部的道德感,好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像个孝顺女儿。她带母亲去艾菲尔铁塔二楼的餐厅吃晚饭;她带母亲去搭游河船,沿着塞纳河介绍巴黎的风光;既然母亲想看展览,她就带她去毕卡索美术馆。

在第二间展览厅里,母亲停下脚步说:“我有个朋友是画家,她送给我两幅画当礼物。你一定想像不到那两幅画有多美!”

到了第三间展览厅,母亲说她想看印象派画家:“在网球场美术馆有个常设的展览。”

“这个美术馆已经没有了,”伊莲娜说:“印象派已经不在网球场美术馆了。”

“不是,不是的,”母亲说:“他们还在网球场美术馆。我知道的,而且我没看到梵谷是不会离开巴黎的!”

为了弥补梵谷的缺席,伊莲娜提供了罗丹美术馆。

母亲在一尊雕像前叹了口气,像在作梦似的:“我在佛罗伦斯看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我站在那里看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妈”伊莲娜按捺不住了,“你现在在巴黎,跟我在一起,我带着你在看罗丹。罗丹!你听到了吗?罗丹!你从来没看过的罗丹,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在罗丹面前,你去想米开朗基罗干嘛?”

这问题问得一点也没错:母亲这是在干什么?她和女儿在分离多年之后重逢,难道她对女儿向她展示、向她述说的事都没有兴趣吗?为什么要提米开朗基罗呢?她跟一群捷克观光客一起看的米开朗基罗难道比罗丹更有吸引力吗?

这五天以来,她没问过伊莲娜任何问题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她没问过任何一个关于伊莲娜生活的问题,也没问过任何一个关于法国的问题,关于法国菜、法国文学、乳酪、葡萄酒、法国政治、戏剧、电影、汽车、钢琴家、大提琴手、运动员?◇#(末完,待续)

——节录自《无知》/皇冠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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