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文学艺术领域,要想评选出个名次或是第一人,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比如元曲四大家的甄选,在历史上就争议颇多。不过对于谁是元曲作家中的魁首,大抵无异议,此人正是誉满天下的关汉卿。
元代《录鬼簿》的挽词中称他:“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简言之,就是杂剧第一的意思。民国时期,学术大师王国维也在《宋元戏曲史》中说:“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
关汉卿的元曲作品,不仅在同时代备受推崇,历经五百多年的时间考验后依然熠熠闪光。他是元代最杰出的曲坛风流才子,一生创作杂剧六十多种,几乎占据整个元代十分之一;他的七十多首散曲,无论从数量还是艺术成就方面,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更难得的是,他集编剧、导演、演员等多重才华于一身,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顶级艺术家。
谜一样的生平
这位艺术大师,在元代百年历史上堪称第一人,然而史料记载的其生平事迹,不仅简略,还多有出入,让他成了“话题名人”。比如关汉卿,只知其字,不知其名;他的籍贯,有大都(北京)、祁州(河北安国县)、解州(山西解县)等说法;还有他的生卒年,是否是金朝遗民,又卒于何时?随便摘出某一点,都是需要学者们多方考证却又争论不休的话题。
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关汉卿,号已斋(一作一斋),金末元初人。出身医户,可能在金朝供职于太医院,金亡不仕。行医是关汉卿的本职工作,而创作元曲只是他的爱好或是维持生计的一条出路。其实,他的性格中有种玩世放浪的诙谐,以及疏野不羁的洒脱,似乎就是为艺术而生的。元末学者熊梦祥就形容关汉卿:“生性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
他早年生活在繁华的大都,进行戏剧创作,成为“玉京书会”的领袖人物。他和知名曲家王和卿、杨显之、费君祥相交,常常在一处推敲剧本,品评作品。他也和民间艺人结下深厚情谊,比如当时最著名的女艺人朱帘秀。关汉卿为她写下套曲《一枝花·赠朱帘秀》,以“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等词藻华美的句子,盛赞其美艳与才艺。
还有一些史料提到,关汉卿才华横溢,却命运坎坷,怀才不遇,于是摈弃仕途,粉墨登场,在嘲风弄月的词曲、杂剧中走过笑傲尘世、不屈不挠的一生。《祁州志》中记载关汉卿的一桩异事,说他因高才博学而艰于遇,于是取材《会真记》而作《西厢记》,抒发内心愤懑——这又引出《西厢记》作者之争的悬案。
然而,剧作还没脱稿,关汉卿就去世了。由于生前心愿未了,他的棺木常常传出幽咽的哭泣声。生前醉心创作,身后亦不忘其志,关汉卿对元曲倾注了无限心血,方能成为当仁不让的元曲行家之首。
自传式的散曲代表作
或许历代评论家、学者的表述,尚不能塑造出一个鲜活生动的关汉卿形象。他最著名的一支散曲,几乎可作为本人的自画像,这就是套曲《一枝花·不伏老》,以夸张、老辣的调侃式笔调,描述自己流连勾栏、攀花折柳的浪子生活,实则展现作者作为书会才人的百般才艺。结尾一段最为精彩: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大概是最具“曲味儿”的歌辞了,这里没有张养浩式的忧国情怀,也没有马致远那样的诗词意境,它将市井语言的生命力、铺陈笔法的充沛气势发挥到极致,创造出自由活泼而且率意洒脱的风格,尽现作者以苦为乐、百折不挠的桀骜,以及汪洋恣肆、一气贯而下的豪情。
这段唱辞从起句便给人强势的精神力量。“铜豌豆”本是元人对狎客的一种称呼,关汉卿用以自比,其实代表了那些书会中声名不显、混迹青楼、为生计奔波的落魄文人,就像那奉旨填词、浅斟低唱的词人柳永。作者用五个形容豆类的词汇做衬字,赋予铜豌豆倔强不屈、特立独行的品行。同时,他在曲中诙谐地自嘲、自励,表达了热衷杂剧艺术的坚定信念。
第二句更是不凡,因衬字的加入创造了元曲中字数最长的句子。它和首句一起,紧密铺排十个三字词,读来铿锵有力,极具紧张急促感,体现出作者不为世俗所容的焦躁与愤慨;它们嵌入长句,形式上错落有致,抑扬顿挫,洋溢着摇曳生动之趣味,更有一种奔流无际、荡气回肠的气氛。
接下来,作者用两大段排比文字,全方位展现自己的艺术品位和各项才艺。他玩的月、饮的酒、赏的花、结交的美人,或风雅或名贵,这从侧面反映了作者对艺术的完美追求。他擅长吹拉弹唱、吟诗作赋,还有围棋、蹴鞠等十八般才艺,无所不精,既是风月场的高手,更是编写戏曲的大家。
最后,作者继续运用排比、对仗等手法,表达了只有死亡才能让他放弃烟花路、即停止创作的决心。语言夸张老辣,表达了平民戏剧家为艺术创作九死不悔的气概。当时的文人,或者屈尊求仕、或者遁隐山林,而关汉卿却走了有别于传统文人的另类艺术道路,并以书会才人的身份为傲,同时用一种嬉笑怒骂、及时行乐的态度认真生活。
在那个年代,关汉卿也是一个失意人,但他不甘沉寂,在元曲中找到了驰骋才情的天地,但这种努力注定是草根的,名不见经传的。热情奔放的文字背后,却有着关汉卿在精神道路上踽踽独行的孤独和悲凉。因而这支曲子是欢乐的,也是悲壮的;是高昂的,也是感叹的;是及时行乐的,也是愤世嫉俗的。这是关汉卿的本色写作,写出了元曲的特质,也写出了一代之风尚。
与《望海潮》异曲同工的散曲
《太和正音谱》这样评价:“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他的作品,就像一席琼浆玉液、美味佳肴组成的盛宴,让人陶醉其中。他的风格,也不局限于疏野不逊的本色派,豪宕外向的关汉卿,亦不乏俊逸秀雅的名篇。
元灭南宋后,许多北方文人南下游历,关汉卿时近晚年,亦是“不伏老”成为其中一员。他来到杭州,游览繁华富庶、山水秀丽的古城,饱蘸笔墨写下词采华茂的套曲《一枝花·杭州景》,赞美杭州的民物康阜和自然风光。前两段这样写道: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梁州第七】百轩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没有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园。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盐。西盐场便以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伍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改变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这段曲辞抓住杭州两大特点进行铺叙,一是人烟稠密,热闹非凡;二是山奇水秀,处处皆可欣赏吟咏。语言通俗生动,描写、抒情、议论并重,全面再现杭州之美。若删除曲中衬字,这支曲子和柳永的《望海潮》相较,简直就是宋词翻版。或许两人命运有相似之处,关汉卿才会在柳永咏唱的地方,写一曲风格相似的曲子,向先人表达敬意吧。
这两部作品的写作层次亦有共通之处。开篇都是鸟瞰杭州全貌,点出其地理位置和风流韵味,进入吟诵主题。之后,《望海潮》亦先后从都市繁华、西湖秀丽两大角度细致描摹杭州风光,只是在结尾处加入对地方官的赞美,体现出干谒词的特质。
关作在婉约细腻的文风中,又有自己的特色。“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一句,紧随锦绣风流的描述之后,温柔旖旎中平添几分历史的沧桑感。他笔锋又一转,视野转向城中,道路四通八达,楼阁鳞次栉比,竟是寸土寸金,无半点空闲处,三两句便勾勒古城繁盛。城中更有松轩竹径、药圃花园、茶园稻陌、竹坞梅溪等丰富多姿的景观,当真是一步一景,无处不能吟咏,令人目不暇接。
赏过城中心,作者将目光转向城外的自然美景:西郊的盐场好似白玉,苍翠的吴山仿佛翡翠,万顷钱塘江如琉璃熠熠流光,江水上还有点点画船往来游荡。江边的亭台,临水对山;人在亭中,青溪碧水、峻岭怪石,一切造化尽收眼底,足以让作者欣羡不已、吟曲纪念。
这支写景的散曲,在阔大的框架下,充满清新细丽的描述。作者的眼睛就像电影镜头,时近时远,摇来走去,依次展现杭州城的妙处,也将作者对杭州的惊叹和迷醉之情,传神地表达出来。
作为元曲大师,关汉卿的创造力是无限的,除以上两部风格迥异的曲辞外,他擅写诙谐智慧之作,如《四快玉·闲适》:“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更有多情善感之作,如《碧玉箫》:“膝上琴横,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读来皆是入骨入心、传唱百世的佳句。
关汉卿所生活的金末元初时期,唐诗的高峰早已远去,宋词的创造力也到了强弩之末,在文坛凋零之时,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元曲如异军突起,重振中华文学。关汉卿就崛起于这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正如王国维所说的,“关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他饱读诗书,又不沿袭前代珠玉,在元曲中铸造了一个顶峰。关汉卿的本色和文采,足以煊灿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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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