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的长安城,突然多了一个大龄书生的新面孔。四十岁的他,一袭白袍朴素无华,凭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在太学赋诗夺魁。一夜之间,孟浩然的大名传遍公卿。
然而那一届的科举场上,他首战失利。京城里中年的白衣郎消失了,襄阳的鹿门山中,却多了一个独来独往的隐士。
黄昏时分,是山下渔梁洲最喧闹的时候。渔夫争相渡河、村民赶着回村。他总是乘一小舟,驶向山中最幽深迷濛处。他望着山色树影,倍感寂寥,却体验到古代隐士独处清修的境界。他用诗笔记录下夜归时的感悟,成就了他的佳作——《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诗境赏析
《夜归鹿门歌》,题目的“夜归”颇有深味。当时孟浩然的家园在襄阳城南郊外的涧南园,位于汉江西岸;他在鹿门山的隐居地则位于汉江东岸,两处住宅隔河相望,乘船渡河可至。天色渐晚,孟浩然不还家,却独自前往鹿门山。他称之为“归”,暗示他视鹿门山为真正的家,他回归的是山水、是自然,安置的是精神、是寂寥的心境。
这首诗描绘了作者从涧南园入鹿门山的一段旅途,也记录了他在仕途失意、年华渐老之际,做出人生选择的一段心路历程。首二句展现江上行舟见闻,夕阳西下,诗人从鹿门山上雄浑绵延的钟声落笔,把读者带入苍茫辽远的诗境中。
山寺鸣钟,可提示时辰,也有警醒人心、敦促精进之用。暮色四合,世俗之人听到钟声,便知到了归家时刻。渔梁渡口前,渔夫吵嚷忙碌,渔船争相渡河;汉江沙岸上,村民结束劳作,纷纷结伴还家。诗人也到了还家的时刻,聆听着沉缓清远的钟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站在一条歧路前。
一边是深山清修的纯净,一边是红尘名利的浮华。诗人坚定地做出选择:“余亦乘舟归鹿门”。伴着声声晚钟的召唤,他划着孤舟,逆着行人的方向,独自进入了他视为隐居胜地的鹿门山。
不同于渡口江边的嘈杂,鹿门山里别有一番景致。月出云开,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开了岚烟雾霭,朦胧的树影逐渐显露出轮廓。不知不觉中,诗人已然到达前代隐士庞德公隐居的地方。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这两句写得如梦如幻,又不着痕迹。“开”字下得甚妙,展现出薄雾散尽、一窥山容的细微过程,有种渐入佳境的体验。“忽”字更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受,更突显出鹿门山飘逸脱俗的仙境之美。
从画面来看,这两句营造出幽邃清寂的氛围,与日落时众人归家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这也道出了诗人回归隐居地的不易:若要选择心灵的宁静,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也必然要舍弃尘世的温暖,接受隐居的清苦。
诗人对这种选择是怎样的心态呢?他说:“岩扉松径长寂寥。”高大的山岩静默无语,蜿蜒的山路深远无际,给人凄清寂寥之感。然而“惟有幽人自来去”道出隐逸的趣味。这里的“幽人”,是诗人独来独往的形象的表达。他愿以先贤庞德公为榜样,入山体验这种恬淡自适的隐居生活,同时又能自由出入于尘世和尘外。
《夜归鹿门歌》不饰雕刻,随笔点染,却写得空灵幽谧,更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和变化。从黄昏到月照,从江上行舟到山中归隐,从人潮如织到独来独往,境界愈见幽绝,情致愈见深长。诗人不加斧凿,却字字超凡,通过夜访鹿门山的一次经历,谱写出一条慕隐寻幽的人生归途。
唐诗背后的故事
孟浩然,以字行,在大唐诗坛,是和王维齐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他作诗主张“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其诗风清新冲淡,恬静而富于生机,将山水田园诗提升到更高的境界。孟浩然擅长古体诗,大力创作近体诗,却不拘泥于格律,获得诗评家“文从字顺,音韵铿锵”的赞誉。
这位盛唐诗人,才情满腹,性情品格更令人钦慕,能让李白为他作诗,王维为他画像。李白曾盛赞他:“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王维的真迹虽不可见,却有宋人留下的生动描述:孟浩然颀而长,峭而瘦,着一袭白袍,戴一顶重戴帽,骑一匹款段马,望之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才华与人气兼备的孟浩然,却不是官场上的幸运儿。他一生白衣未仕,徘徊于仕和隐、入世与出世之间。最后,他带着几分壮志未酬的落寞与无奈,在世间名利与自然山水中选择后者,成为备受世人景仰的“孟山人”。
唐朝以强盛的国力,带来了开拓进取的社会风气,唐朝文人也大多自信积极地四处奔走,谋求功业。少年时期的孟浩然,却独行特立,走进了郊外深山。家乡的鹿门山,自古就是隐逸胜地,汉末名士庞德公晚年举家隐居于此。孟浩然对这位高风亮节的隐者由衷地敬仰,因而选择前辈生活过的大山,在幽丽的山水风光中展开自己的隐居生涯。
年轻的孟夫子尚未领悟隐居的真谛,即使醉心山林之中,他也时常流露出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事业未成的遗憾。这大概来自家学渊源的影响。“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孟浩然祖籍山东,家风重儒,他自幼在浓郁的儒学氛围中成长,怀抱兼济天下的青云理想。“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他不屑做埋头争食的凡禽,而希望做一飞冲天的鸿鹄,在广阔的天地施展平生才学。
四十岁前,孟浩然或埋头苦读,或游历山水,等待出山的时机。四十岁时,他来到唐朝最繁华的都城长安,走上了多方求仕之路。唐朝选拔人才的方式多种多样,孟浩然几乎都尝试过,却都以失败告终。“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是干谒;“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是科举;“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是献赋。还有孟浩然晚年时投靠张九龄,“共理分荆国,朝贤愧楚才”,是加入幕府。
孟浩然的失败,是天意也是性情使然。他向唐玄宗献诗,吟的竟是“不才明主弃”,失了圣心;官员举荐他入京做官,他却为了一场酒宴而失约,断了仕途;哪怕是做了幕僚,他也很快厌倦案牍劳形的生活,不久便辞职离去。
经过几十年的奔波和挫折,孟浩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志向,并不在官场。无论是家乡襄阳的山水意趣,还是江南吴越的异地风华,都能抚慰心灵创痛,忘却尘世烦恼。孟浩然志在山水,乐在山水,最终放下对功名的执念,掸去一身浮华,从容淡然地回归他少年隐居的家乡鹿门山,全身心融入到山水的超凡境界中。
哪怕书剑无成,哪怕终生寂寞,他骨貌淑清的面容不再忿懑,他风神散朗的眉间不再郁结。慕真归隐,才是孟浩然的追求和归宿,“孟山人”之号,或许是他这一世最高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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