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时期的建中年间,江南一座偏僻荒芜的古郡,迎来了它的新一任长官。他虽是一郡刺史,也不过是个被朝廷外放的,难有作为的闲散官员。空有治世之才,却无用武之地,于是他走进青山绿水,过起了半吏半隐的生活。
这里远离官场纷争、远离俗事繁华,独有一片纯净如画的景致。青青溪畔草,呖呖黄莺语,总有他流连忘返又行吟不止的身影。他陶醉于眼前清新脱俗的美景,又感受到无人赏识的落寞。一阵不期而至的急雨迎面而来,他想要渡河离去,却只在渡口发现一条无人照看的小舟。
心中的失落感更沉重了,他将那千丝万缕的心绪写成了一首小诗。这首诗却意外地成为他传唱度最高的作品——《滁州西涧》(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诗境赏析
唐代的写景诗,语言优美精炼、表现力丰富,经常被评为“诗中有画”。《滁州西涧》就用二十八字,描绘出清幽恬淡的溪边花鸟,以及撩乱萧瑟的雨急舟横两幅图画。这首诗主要描写了作者在滁州郊外春游的所见所闻,通过摹景状物含蓄表达内心深沉的情怀。
起首两句是诗歌的第一层,呈现的是第一幅画面。开篇“独怜”二字,赋予全诗浓郁的情感。独,说明此地人迹罕至,除了诗人以外再无人游赏。这既是诗人眼光独到、品味高雅之处,也暗示出曲高和寡、知音难求的孤寂状态。因而诗人的怜,即对这片荒野的喜爱之情,显得更加真诚可贵。
吸引诗人目光的,是在涧边默默生长的幽草。这样的幽草,本色青青,朴素大方,不与群芳争艳,恰似品行高洁的君子。而诗人客居滁州,在政治上难有作为,同样是一个自甘寂寞、安贫守节的贤士。他在幽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对它产生由衷的怜爱。
他独自欣赏之时,忽然听到婉转清脆的鹂音。抬望眼,苍翠欲滴的高树上,掩映着嫩黄小巧的身影。绿树黄鸟,是春季明媚活泼的颜色,曼妙的鸟鸣声,带来欣欣向荣的生气,也营造出“鸟鸣山更幽”的清空意境。这两句一静一动,相映成趣,也传达出诗人平和怡然的心境。
诗歌从第三句起,笔锋陡转。诗人在溪边游览许久,不觉时光飞逝,到了黄昏时分。一场急雨伴随暴涨的涧水顷刻而至,打破了草幽鸟鸣的宁静氛围。淅沥的雨声,拍岸的潮声,急促激烈,仿佛在催逼诗人速速归家。诗人置身空寂荒僻的郊野,四顾茫然,想要借船渡河。然而这里平日就人迹罕至,风雨如晦的时分,怎会再有旁人光顾?
诗人走到渡口才发现,船家不知去向,只剩一叶扁舟横在岸边,任凭雨打浪摇。舟本是载人运货的交通工具,却被遗弃在野外,无人问津,这就像怀才不遇的士人,不在其位、不得其用,正是诗人处境的真实写照啊!
越是孤独无助之时,诗人越努力用澹泊豁达的诗句吟咏,留给读者悠然无尽的诗韵。诗贵含蓄,这首七绝的前两句,表面上描绘出春日溪涧的片刻风景,语言清丽自然,构成了幽静清远的画面。然而明媚的色彩、闲适的氛围背后,却是表现了诗人不媚世俗、特立独行的铮铮风骨。
在诗歌的后两句,天色杳冥,潮涨雨急,画面从明亮转向阴暗,从清寂转向纷乱。诗人原本焦急地寻找出路,只见孤舟自横,归途受阻,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命运。那澹泊豁达的表象下,其实隐藏了许多报国无门的愤懑,以及虚度年华的无奈。
诗人满腔的家国之忧、身世之感,并没有通过慷慨悲壮的方式表达,而是把它们融入这片让他产生共鸣的景色里。滁州温润静谧的山水风光,冲淡了波澜起伏的心绪,让他的诗歌传达的是中和之美。风雨中的孤舟,更是平添“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味。
唐诗背后的故事
《滁州西涧》作者韦应物,字义博,是唐朝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齐名,后世常常并称他们“王孟韦柳”。韦应物生于京兆韦氏家族,祖辈多达官显贵,北周有名士逍遥公,唐朝更出过十四位宰相。韦氏虽然在韦应物那一代没落,他仍是深受皇恩的贵族公子,十五岁时就凭借恩荫特权,入宫担任唐玄宗的侍卫。
少年得志,天子近臣,韦应物是幸运的,在开元盛世步入仕途。出入宫廷,扈从游幸,过了一段放纵不羁、春风得意的侍卫生涯。他又是不幸的,为官五年多就遇到安史之乱。唐朝盛世不再,他也流落他乡。战事结束后,韦应物回到京城,入太学读书,凭借真才实学再次入仕。
他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见证者,目睹皇权频繁更替的动荡局势,也因为性格刚直受到权贵的倾轧和排挤,长期沉抑下僚。韦应物忧心国事却不受重用,在经历多次打压后,厌倦官场斗争,萌生退隐之意。“日夕思自退,出门忘故山”,他称病辞官,一度入寺闲居。
疏理韦应物的仕宦经历会发现,他在中年以前主要在京城或周边为官,自建中四年(783年)改任滁州刺史,他便长年在江南一带任地方长官。可以说,在滁州为官是韦应物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唐代文官多有重京师、轻地方的观念,而朝廷也经常把有罪的大臣贬谪到外地为官,更是强化了这种心理。对于韦应物而言,初到滁州的心情是复杂的。刺史在地方位高权重,依然掩盖不了他遭到外放远任的事实。他在赴滁路上,写下“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课”的诗句,抒发思乡与飘零之苦。
到了滁州,韦应物没有忘却为官的职责,在诗中和朋友共勉“相敦在勤事”,为当地政务“为郡访凋瘵”,但他仍然“所忧在素餐”,感受到无所作为的苦闷。幸而江南独特的山光水色,填补了韦应物的闲暇时光,抚慰了他的疲惫身心。
“时事方扰扰,幽赏独悠悠”,韦应物最终走上了亦官亦隐的“吏隐”道路。他还是那个克尽职守的刺史,还是不受重用的失意文人,但是他在游山玩水之际,把自己融入了幽草鹂音、林泉烟霞之中,淡忘俗世烦恼,追寻生命意义。
韦应物在滁州生活了三年,写下了许多名篇。他在这里愁苦过,消沉过,也因此拥有淡泊自适的胸襟。他仍会因为弃置无用、蹉跎岁月而苦恼,但是他能够用清淡渺远的文字去化解,做一个真正的诗人韦应物。
滁州,因为韦应物的存在和传世作品而与众不同。韦应物之后,宋代一位大文豪欧阳修来到这里。他为滁州修丰乐亭、题醉翁亭,从此“醉翁”之雅号广传天下。在唐朝以前,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不过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名,但是从中唐时期以后,著名的文人墨客为它赋诗作文,吟咏传诵,让它成为一座家喻户晓的文化名城。
在今天,很多人都能背诵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记住了历史上的滁州。一座城能改变一个人,一个人也能成就一座城,这大概也是传统文学带给我们的一个特别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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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