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人生四季之旅也走到了生命的秋天。在这个象征着收获的年纪,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家庭美满,有的人,还在路上踽踽独行。
年届半百的唐朝文人,久居繁华似锦的都城长安,却有着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心情。他才情满腹却穷困潦倒,他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却接到贬谪外地的旨意。在一个残月未落的清晨,他不得不怀着去国怀乡的心情,披星戴月早早踏上旅途。
他从简陋的旅店出发,走过板桥,步入荒山。伴随着鸡鸣声,他用诗意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山路风光从幽暗清冷到淡雅明亮的变化。长安已经抛在身后,美好的情景却永远定格在他的梦里。
普通的出行,因为他眼中的风景和怀旧的心绪而变得与众不同。他把这次辛苦的奔波旅途,写成一首耐人寻味的诗歌。这就是温庭筠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诗境赏析
古人有句俗谚:“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古代远行之人,有早宿、早行的习惯,这首诗紧紧扣住题目“早行”二字,描写诗人清晨出远门的所闻、所见、所感。首句“晨起动征铎”,诗人清晨醒来,尚处在朦胧睡意中,最先聆听到旅店外铃铛叮咚作响的声音。他通过听觉感觉,从侧面表现出旅客们套马、备车等出发前的忙碌活动,预示着早行之旅即将开始。
伴随着清脆急促的铃声,诗人也迅速收拾行装,奔赴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贬官加外放,他感到莫大的孤独和悲凉,写下内心感受,也道出所有旅客的心声:“客行悲故乡。”从诗人的生命历程来看,他客居他乡,中年贬谪,一生漂泊无定,又何尝不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哪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他又何时才能返回?
接下来两句,是备受称道的写景名句。诗人刚刚启程,听到茅草店外的鸡鸣声,遥遥望见天边的残月余晖。他走到桥头,又看到桥上木板覆盖着早春的白霜,上面还有凌乱的行人足迹。从内容上说,诗人描写的都是常见景物,虽无一字提及“早行”,却准确描绘出这些景物在拂晓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这些意象丰满鲜活,有声有色,构建出一个孤寒荒凉的旅途环境,暗含早行人的辛劳与清苦。而写作手法更令人叫绝,它拆解开来,是十个名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无一“闲字”,完全通过名词的堆叠表达诗歌意境。宋人评价它:“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道路辛苦与羁旅愁思,无须多言,尽在诗句中。
名词性意象组合的作诗法,历代文人也多有借鉴。宋代欧阳修有“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一联,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句,都展现出饱满凝练的如画境界。
诗人踏上山路,又见另一番早春景色:槲叶枯黄,落满山间小路,枳花洁白,照亮驿站泥墙。商山在今陕西商洛附近,遍植槲树、枳树。枯叶凋落,春花却已经悄然绽放,在乍暖还寒的气候中带来新的生机。诗人走在这样的山路中,踩踏着柔软的枯叶,长途跋涉的辛苦似乎减轻许多;沐浴着熹微晨光,纯白无瑕的颜色似乎格外耀眼。冷月寒霜之后,诗人欣赏到渐趋光明的景致,一种微妙的喜悦之情浮上心头。
然而诗人的喜悦是短暂的,他是背井离乡的过客,心中挂念的是日思夜想的长安。他由眼前景色联想到长安故园。“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在梦里,长安城春暖宜人,池塘里满是嬉戏的凫雁,一派生机盎然的情景。
诗歌尾联呼应了“客行悲故乡”一句,情感的发展经历从悲转喜再转悲的过程,跌宕起伏。结句在一个朦胧而热闹的梦境中渐渐收束,表现出写乐景衬悲情的艺术效果。这一场杜陵梦,又类似电影镜头中淡出的效果,更营造出余韵深长的氛围感。
唐诗背后的故事
温庭筠,原名歧,字飞卿。据《新唐书》载,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是太宗朝宰相温彦博的子孙。温庭筠从小聪颖天分高,精通诗文和音律,是晚唐著名的诗人、词家。他的诗与李商隐齐名,并称“温李”;词与韦庄比肩,并称“温韦”;骈文与李商隐、段成式难分伯仲,因三人皆排行十六而并称“三十六体”。
“奕世参周禄,承家学鲁儒。”远祖的卓越功勋,让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书生由衷敬慕,而儒家典籍中积极进取的价值观,更激发了他重振家声、济民安邦的抱负。温庭筠早早步入长安,走上科举入仕的道路。
由于文采出众、才思敏捷,温庭筠的才名很快在京城广传。进士考试重诗赋,要求考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首八韵诗。温庭筠不需草稿,只要一叉手就能赋成一韵,八次叉手就完成一首诗作,因此得了“温八叉”雅号。然而他总少了几分时运,在科场频频失利,以至于报国无门,困顿终生。
这大概是他性情使然。温庭筠恃才放旷,结交纨裤子弟,纵情风流,却在史书留下“士行尘杂”的名声,违背了传统社会对士人的德行要求,无法得到当权者的赏识。而且他耿介孤傲,直言不讳,触怒当朝权贵,也导致了他仕途的悲剧。比如他曾评价丞相令狐绹“中书堂内坐将军”,讥讽其才疏学浅。
还有一次,他在旅店中遇到了微服出行的宣宗,却不识龙颜,傲然诘问:“您是长史、司马之流的官吏吗?”“或者是大参、簿尉之类的官员吗?”事后,他就被贬为方城县尉。诏书中提到贬谪原因:“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你既无德行,文章写得好有什么用呢?”
温庭筠空有不羁之才,难成大器,但是朝廷还是惜其才华,派他去地方做一个小官。他为了维持生计,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也就有了离京远行的事迹。唐宣宗大中末年,他在商洛一带的山区里跋涉,想念着让他成名又让他失意的长安,写下了那首《商山早行》。
关于温庭筠的代表作,最著名的应该是他的“花间词”。“小山重叠金明灭”,“过尽千帆皆不是”,一首首低吟浅唱的幽美辞句,秾丽精巧又婉转深情。他所代表的花间派,是词史上第一个流派,更是婉约词派的直接源头,后世词人如李煜、欧阳修、柳永、李清照等都以温词为宗,带来宋词繁荣的盛况。
其实,他的诗歌风格更为多样,题材更为丰富,包括怀古讽今的咏史抒怀诗,清新静谧的僧寺闲居诗,怀旧寄情的送别赠答诗,更有感时悲乡的羁旅行役诗。其中的《商山早行》,就是千古传颂的佳作。温庭筠笔下的早行,不仅写出了古代旅客的真实经历,更像他生命际遇的一种写照,也就是在仕途道路上不断寻求功名的辛酸过往。最终这一切,就像一场飘渺的杜陵梦,化作虚空。梦醒之时,温庭筠或许已经看淡了得失,在诗词歌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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